鋼筆頭的冷光在燭火底下閃爍時,瑪蒂爾達坐在露西亞身邊,雙手撐在桌子上,捧着臉,癡迷地看她。
她一手扶紙張,一手拿筆蘸墨水,将多餘的墨水撚在玻璃瓶口後,流暢地将虛浮的空白劃開,填上自己的生活和思慮。
見瑪蒂爾達如此好奇,露西亞歪頭笑出聲,“我來教你?”
瑪蒂爾達受寵若驚,“可是,可是我已經什麼也不會寫了,我、我連筆都不知道怎麼握,您來教我的話我會讓您失望的。”
“教問題學生可是我的職業。”她頓了頓,補充道,“曾經的。”
或許是不願拒絕她好不容易點亮的目光,瑪蒂爾達最終還是仿照她拿起筆。
她學得很快,但筆觸歪歪扭扭,在她寫出露西亞名字的時候,伊格内修斯回來了一次,依照她的要求,他看起來就像隻是出了趟遠門,還給她帶來新的鮮花和來自舊友的書信。
他們對紛争緘口不言,隻顧着說奧列弗和斯賓塞,還有得到資助去瑞恩斯特進修的瑪麗,為她呈現自由和平的假象。每當她想要轉移話題,問起戰争或森都尼亞大會,他都會熟練地接過話,将其轉回她曾經的朋友上。
他總是能提前得知她的轉折節點,确保談話繞個彎回到原點,其熟練程度就好像再說:“露西亞,大家都知道你下一句想說什麼。”
但她從瑪蒂爾達臉上的笑容與随口哼的歌謠裡讀出順利的意味,伊格内修斯離開後,瑪蒂爾達在露西亞那裡習字時筆也銳利幾分,隻是太重,恨不得把筆劃刻進紙的深處去。
現在,她已經能看懂雜志的标題,“老爺委托書商送來了新書。露西亞姐姐,他特定叮囑我先給你看這本,匿……名來信,哈哈,我拼出來了。”
露西亞接過那本雜志,就地坐下,看見主編者是佩内洛普·哈托普,既欣喜又覺得是意料之中。
她說,因為現在出版社相繼不允許匿名投稿,所以她要建立允許匿名訴說故事的地方。
露西亞和瑪蒂爾達讀完了整本雜志,發現F真的如願以償,變成了任何人,時而鮮活時而憂郁,時而痛苦時而歡樂。
她的眼淚都笑出來,“怎麼樣,瑪蒂爾達,你想投稿嗎?你也想要變成F嗎?”
瑪蒂爾達同樣滿懷憧憬,“當然,我要好好認識文字。謝謝露西亞姐姐,我會努力的。”
望着露西亞的微笑,瑪蒂爾達也覺得,光明的道路已經在眼前呈現,她隻需要跟随她的腳步,于是她說:“但我不會再寫愁苦和呻吟了。我要寫房檐、樹木、天空、高山,寫開滿鮮花的籬笆。”
在瑪蒂爾達寫出酒館所有人的名字那天,露西亞做了個夢,夢見自己成了魔法師,被派遣到瑞恩斯特和加斯科涅的交界清剿生長不停的藤蔓,對火焰的控制者而言,這是再簡單不過的事,她很快清理掉那些蠕動着的藤蔓,卻忽視從林中射向自己的利劍。她的身體倒在地上,被藤蔓糾纏到窒息時,從夢中驚醒。
血腥味依舊萦繞在黑暗中,除此之外,還有粗重的呼吸聲。她的眼睛被全是繭子的掌心捂住。
“伊格内修斯?”
很快她就得到回答。“是我,你能答應我不睜開眼睛嗎?”
“好。”
眼睛上的重量消失,他說:“抱歉,讓你做噩夢了。”
“為什麼你突然來找我?”
“我剛剛夢見你變成一隻鳥飛走了。”
她當然不會信這番話,血腥味混雜着泥土味,她能從話語與呼吸中知道他傷得多嚴重。
“都這樣了你還發動那法陣?”
“我不常用魔法,對我來說那點消耗沒什麼。”
“我能握住你的手嗎?”她把手拿出被子。
“好。抱歉,這麼晚把你吵醒。”
“沒關系。我在這無事可做。”她撫摸到他手心纏繞的繃帶。
瑪蒂爾達說起,加斯科涅許多地方都有那樣的藤蔓。那些被陰影污染的樹會吃肉,為了形成包圍,防止奴隸逃脫,有人會提前喂飽那些植物,這樣,假如有價值高的奴隸想跑,植物就會抓住他們,但因為沒有消化完,隻會把他們完好無損地關在巨大的根系間。
“他們會把魔法師們的手砍斷,讓他們無法再施展魔法,然後給他們裝上魔物肢體拉去畸形展。”
露西亞打着寒顫,感覺壁爐完全沒有作用,“可是為什麼要這麼做?”
“有人願意買下那些東西做收藏。”瑪蒂爾達解釋道,“普通人和魔物融合會直接死掉,所以,與魔物融合的魔法師們收藏價值很高。有的賣方會定期舉辦沙龍,比賽誰把收藏品保養得好。”
“為什麼,為什麼沒有人說出來?我們完全不知道這事。”
瑪蒂爾達搖搖頭,“露西亞姐姐,這些事情全都隐藏在黑暗裡,就連老爺也僅僅知道有人口販賣這回事,不知道有更深的隐情。”
“喬治娅回信了嗎?”她站起來踱步。
瑪蒂爾達搖搖頭。
“我真害怕六芒星神殿派她過去,好在她當時讓我去諾伊斯堡。”
“諾伊斯堡?我知道那個地方。”瑪蒂爾達說,“我逃離加斯科涅時,正巧碰到奧格斯特大人做改善土壤的工作,是他救了我。”
“他沒有把你的事情上報給六芒星神殿嗎?”
瑪蒂爾達像做錯事的孩子,怯生生地說:“我不知道他能不能信任,所以沒有告訴他我是逃跑的。他給了我面包和牛奶,後來有個商隊來送貨,我就跟他們來了科迪亞斯。”
露西亞忙安慰她:“我明白你的顧慮,那時是生死攸關的境地,不相信輕信是好的。畢竟……誰也沒想到。”
“所以,老爺在一邊尋找證據。之前,他本來打算也在暗處,後來事情發生得多,他就幹脆直接去當地找了。”瑪蒂爾達就像在說一場旅行。
“我明白了。”露西亞苦笑道,“我的确做了很自私的事情。”
察覺到她的失落,瑪蒂爾達才意識到自己又說錯話了,忙把房間還給她。
伊格内修斯回來時,她像往常一樣,把書攤在胸口,看光影發呆,粉色的衣裙散落在織花枕頭間,像朵衰敗到失去形狀的玫瑰。他推門的聲音太輕,直到他站在她面前,成為無法忽視的阻礙。
沒等她說話,伊格内修斯說道:“你還是接觸了不應該接觸的信息。”
“我很擔心你。”露西亞說,“你回來的時間沒有規律可言。”
他發現她在書桌上方的牆上記錄着天數,邊脫外套邊說,“誰告訴你的?”
她沒動,一隻手垂下沙發說:“你明明已經知道是誰了。”
“你應該親口說。”
于是,露西亞隻好正坐起來,“是瑪蒂爾達·懷特小姐告訴我的。”
“她都告訴你了什麼信息?”
他的冷漠令她無所适從,被壓抑的情緒刹時蜂擁而上,眼淚奪眶而出,喊道:“你不要像審訊犯人那樣審訊我。我很擔心、很害怕,你把我關在這裡,我對你所做的事要做的事一無所知,大家都在忙,隻有我,隻有我整天在這裡無所事事,享受安甯。”
“你應該休息而不是……”
“我已經休息得夠久了。”露西亞打斷他,“我覺得我一直停留在原地,你卻不停地往前跑。如果你不回頭,我還能憎恨你,轉身走我自己的路。”
“我已經分不清自己對你的态度了。”她揪着心口的衣服,“但是這樣的生活對我是無益的,我隻能看着時間從我身上流過,好痛苦。”
伊格内修斯的态度柔和下來,立即抱住她,“等我做完這些,我會回來,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你。”
“這不一樣。不一樣。你說得對,我不是個值得信任的人,我的見識粗淺,根本不配也無法做你的引導者。我不像所羅門,甚至也不如巴托裡,我沒法站在你身邊,我太差勁了。”
“露西亞,你還在用之前的事懲罰我,我以為我們已經扯平了。”
“我在懲罰我自己。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有什麼價值。一面說着要為人類的發展做出貢獻,一面無視其他人的苦難,隻顧着構建自己的意義。”
“你不應該替任何人承擔苦難。”
“但不應該是這樣的,世界,世界不應該是這樣的。”她抓着頭發步入幽微,思維和言語悄然破碎,伊格内修斯忙把她抱得更緊些,以免她無法回來。
“露西亞,那是我應該做的事,讓我去做。你已經找到自己的事業,不要再把心神分向其他地方。”
“可是知道了那些怎麼能夠不想要做些什麼?”她想尖叫,不懂他為何如此漠然。
“你在這裡就已經做了一切。”
“你隻是想讓我留在這裡罷了。”她的身體顫抖,從喉嚨裡發出無法抑制的悲鳴。
“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但我不認為現在是你做事的時候。”
“可是這是我的人生。我在六芒星神殿荒廢的日子已經夠多了,我厭惡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