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墟宗,祠堂外。
寒涼的晚間陰風刮過,廊下懸挂的六角花燈來回晃動,投下影影綽綽的昏黃光線,青灰色的檐鈴互相碰撞發出一陣陣清幽哀鳴。
一群修士腰纏白布,手捧香燭,垂首斂眉立于走廊間。
熠熠燭火照亮他們或哀恸、或木然、或事不關己的神情。
人群末尾,一高一矮兩名在修士竊竊私語。
“裴浔之這一死,神都裴氏定然拿不到帝王印了,那仙庭陸氏豈非一家獨大,有望統一九州?”
“你忘了還有玉京崔氏?”
“啧,崔氏式微,這一輩沒什麼人才,早就不成氣候了。”
“也是。這裴氏倒是人才輩出,但都不得善果,前有裴見霜但背叛九州,後有裴浔之但英年早逝……真是族運衰敗啊……”
“二位師兄好,小師兄真的死了嗎?會不會有什麼轉機呢?”
突然,一個聲音從他倆背後響起。
那高個子修士被人打斷對話,面露不悅,轉頭一看,發現是個貌美小姑娘,于是臉色瞬間陰轉晴,眯了眯眼道:“你不知道嗎?裴浔之是晉入絕聖境失敗,死得透透的,何來轉機?”
雲知微眨巴兩下眼,依舊一臉疑問:“可小師兄這麼厲害,又有六位八境和九境長老為他護法,還身懷帝王骨……”
“說到那六位護法長老,”高個子打斷雲知微,壓低聲音,“我聽說呀,他們也受到天劫的強烈反噬,悉數命隕了。”
“啊……”雲知微怔然。
“這麼說吧,你可知絕聖境為何叫絕聖境?”高個子見雲知微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開始賣弄見聞。
雲知微搖了搖頭。
“所謂絕聖境,乃九州修道的至高境,千百年來成功晉入的人屈指可數,拿前九境來說,等修為到了,自然能晉入;可絕聖境不一樣,絕聖境有一個天劫。”
高個子抑揚頓挫道來,短暫停下賣了個關子。
“渡劫成功,便成聖;可若失敗,魂魄消散,不入輪回,則為‘絕’,是死絕的‘絕’。”
最後一個“絕”字,宛若一道雷,轟然砸下,令人心驚肉跳。
咚——
随着一聲渾厚敲鐘聲,修士們停止竊竊私語。
祠堂内,傳出一個誦念悼詞的蒼老聲音。
“神都裴氏,名浔之,自幼聰慧,天資卓絕,身懷帝王骨,十三晉入九境……”
雲知微努力地伸長脖子,踮起腳尖往上跳,也隻能看烏泱泱的人頭和高懸的祠堂牌匾。
冗長的悼詞念完後,修士們挨個進入祠堂供燈哀悼。
順序是按照内外門和修為境界來排的,整整兩個時辰後,才輪到雲知微。
祠堂内,正中央擺着一張七尺長的供桌。
一張垂至地面的黑色綢布覆蓋在供桌上,供桌上堆滿香燭和鮮花水果,中間是三根燃燒的高香和一盞外形古樸精緻的燈。
那便是裴浔之的命燈。
命燈底座由銀漆紫點的寒鐵玄晶鑄就,靈珠打磨的通透燈壁上陰雕出密密麻麻的符文和神都的飛龍雷芒紋,薄如蟬翼的雲霞絹紗燈罩上纂刻着“裴浔之”三字。
燈罩是一片漆黑,的确是命燈已滅。
供桌後面,從房頂上垂下一塊厚厚的白布,被風吹起時,能隐約窺見裡邊有一具碩大的金絲楠木棺椁。
雲知微供完香燭,膝蓋剛剛沾上蒲團,一個字都沒來得及說,就被負責祭奠的執事長老無情驅趕:“速速離去,莫要在此逗留驚擾亡魂!”
“可是長老,我還有話想對……”雲知微眼巴巴地望着長老。
就在此時,又一撥人熙熙攘攘地湧進祠堂,雲知微被撞了一下,腰間佩囊掉落,她卻毫無知覺。
為了這場悼念,執事長老腳不沾地忙活了好幾日,已是疲勞不堪,十分不耐煩道:“人都死了,還說……”
可是雲知微一副可憐兮兮的乖覺模樣實在惹人憐愛,于是他不自覺地放緩語氣:“後面還有許多人呢孩子,快回去吧。哎你佩囊掉了。”
雲知微不再堅持,乖巧應下:“好的,謝謝長老。”
直到夜深露重,繁星如織,衆人方才散去。
最後一個離開的,是執事長老。
他掃了一眼黑漆漆的命燈和空蕩蕩的祠堂,長歎一口氣,鎖好祠堂門,離開。
祠堂終于重歸甯靜。
突然,供桌上的黑色綢布動了動,一隻潔白纖細的手将綢布撩起來,黑暗中露出一張桃羞杏讓的巴掌臉。
雲知微手腳并用,從供桌下爬出來。
方才,她并未離開,而是假裝自己的佩囊被人撞落,借在地上尋找佩囊之際,繞到供桌側面,捏了個隐身訣,鑽到供桌下方去。
好在執事長老今日太過勞累,再加上祭奠還要持續三日,他走前便沒有認真檢查。
此刻,陰冷的晚風從窗棂門扉縫隙中鑽進來,吹得祠堂中燭火明明滅滅,宛若鬼火,将雲知微的身影撕扯得張牙舞爪,氛圍尤為瘆人。
雲知微卻渾然不覺。
她抹掉臉上的香灰,拍走衣裳的灰塵,理好散亂的頭發,端莊地跪坐在蒲團上,雙手合十,望着裴浔之的命燈,一臉鄭重地輕聲呢喃:“小師兄,你走好呀。”
然後認真拜了三拜。
拜完後,她從靈戒中掏出一本小冊子,十分珍重地捧在手裡,道:“小師兄,孤山師兄騙不到我,這才是你的真迹呢。”
那本小冊子封面上書“微芒劍術”,和孤山聿四處販賣的那本完全一樣。
可若翻看内頁,便會發現,雲知微這一本的批注字迹則迥異。
孤山聿那本,字迹一筆一劃寫得十分工整;而她這本,字迹龍飛鳳舞,一眼掃去,根本無法辨認所寫内容。
“小師兄,若沒有你,我可能連五境都沒有。”
雲知微說完這句,幾滴眼淚順着白皙的臉蛋滑落,吧嗒落在《微芒劍術》上。
在天墟宗,外門弟子地位很低,沒有手把手教學的師父,隻能靠每月一日去蹭内門的公開講學。
對于普通的外門弟子,從開始修行到晉入五境,一般需要二十年。
但她隻花了五年時間;于她而言,裴浔之功不可沒。
那樣溫柔又厲害的小師兄,怎麼就這麼沒了呢……
雲知微越想越難過,淚水蓄滿眼眶,不要錢似的往下落。
她逐漸無法控制情緒,從低聲啜泣,變成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