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宸王印象裡,李清樂從小到大除了對待自己的至親,一直都是這個樣子的。
不管處事是何态度,高興還是生氣,就算是在大笑,在撕心裂肺的痛苦,抑或是在極度的恐懼時,他的情緒都好似籠罩着一層不淺不深的疏離,永遠保持着幾分清醒和霧裡看花的冷靜。
隻是看樣子,李清樂現在的心境又與先前有了不同。
從前做李承興的時候,他有父母有弟弟,有好友無數,也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負,所以那時候他帶給旁人的疏離是遙不可及,是他從不會為了誰停下腳步。
而現在的李清樂親人亡故,牽挂無幾,生平懶散随性、為所欲為,這疏離便變了,變得不可言說,更加讓人摸不清頭腦。
李清樂把自己的軟靠墊讓給了宸王。宸王靠在上面失了好一會兒神,才找回一點憤怒的情緒,“永安侯,你未免有些愚蠢了!”
李清樂他拿火折子點燃了一支沉香:“我不這麼做,難道你還會給我什麼好臉看嗎?”
他周身忽然間冷了下來,“楚長瑅,你也是太叫我意外。”
這是六年來他第一次這麼正式地再叫起這個名字。
從前兩人關系還沒這麼僵的時候,他大多喊他“長瑅”。至于什麼時候改的口,如煙的往事蒸幹的水,他實在記不得了,隻有個大概的印象。
大概是六年前鳳華門的那場宮變之後,宸王因為成君皇後慘死而遷怒于他……或許更晚些,對,大概晚了兩個多月……
晚到他從那場陰詭地獄裡爬出來……晚到他聽說宸王因為一個子虛烏有的罪名,殺了他的親舅舅……這些都是後話,現在也沒什麼必要再仔細地提,隻是宸王對他的恨意明顯更久一些。
他不覺得當年的事自己有什麼錯,可以他現在的處境,激怒宸王沒有任何好處,最重要的還是要趁這機會把話說明白。
李清樂朝宸王的方向伸出手,輕輕擰動宸王左耳後的一個齒輪:“這幾年,京裡有太子一直壓着,你也不好過吧。”
楚長瑅僵硬地側過頭。
齒輪擰動後,馬車内忽然陳設大變,許多普通的裝飾竟一下吐出幾排鋼闆将車内的薄弱處封閉,連帶車窗也密密麻麻覆了一層鋼網,車底渦扇旋轉而開,緩緩煽動,代替車窗通風,可從車外看卻沒有任何變化。
“從小被母親當花朵一樣護着長大的孩子,突然間天塌了,怎麼可能不痛苦,”馬車四角的燭台自行點亮,李清樂忽地很想看清楚宸王此時的表情,伸手抓起宸王的下巴,強迫他看着自己,“也難怪,真是越來越不乖了。”
楚長瑅雖然身體使不上勁,但還是強别過頭,又直迎上李清樂的目光,毫不怯懦,“你還當是六年前嗎,李清樂,還當我拿你沒辦法……”
“你當然有辦法,你是一朝親王,又那麼聰明,”李清樂很是無所謂,“我也不妨告訴你,這車内的機關是為防身,隔音效果一般,大聲叫兩聲外面還是聽得到的……你若真不想談,就叫他們上來把我抓下去,我還沒聽你大聲叫喚過呢。”
“……”
宸王最終還是沒有出聲。
李清樂被熏香嗆了一下,輕笑道:“殿下找我如果還是因為富殷的事,那就别白費口舌了,時候未到,不論劉伯辛的妻兒是不是我藏起來的,殿下都不會得到滿意的答複。倒是一些别的話,我想與殿下先行挑明了說。”
“……”
李清樂展開他的烏木折扇,翻過扇柄,慢悠悠地給宸王扇風,“别生氣,氣頭上聽不進話,你我不論恩怨,好歹認識這麼多年,已經很久沒好好地坐下來談一談了。”
楚長瑅還是不吱聲。
李清樂也不管他應不應,坐直了身子,自顧自說自己的,“年初,言臣上表彈劾殿下并非皇室血脈的事,想必殿下記憶猶新。此事的前因後果,殿下知道多少?”
楚長瑅一愣。
他怎麼說起這個?
見他不說,李清樂道:“陛下看重血脈傳承,太子便欲污蔑殿下不是皇帝親子,事情敗露後被陛下重罰……此事系險中求生,太師府秦家送來的那個當年為成君皇後接生的村婆,殿下後來見過嗎?”
李清樂此話問完,靜靜地等待宸王答話。
可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然而這回,李清樂卻不再替人說,而是耐心的等待宸王開口。
宸王被他盯地有些發毛了,才道:“父皇急于挽回皇族顔面,處置太子後便将此人送走了。”
“……看來你還不知道,”李清樂垂眸,“她被關到了皇宮西角門的鐵塔下。”
“……此事絕密,你如何得知?”說到這兒,宸王突然反應過來什麼,一頓,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李清樂,問:“那個接生婆是你送到秦家的?你在她身上動了手腳……”
那時太子步步緊逼,皇帝震怒,将宸王幽閉宮中嚴加看管,連鐘太妃和貴妃去勸都沒用。
眼看着宸王和成君皇後聲名狼藉,馬上就要一敗塗地……這個村婆,幾乎可以說是宸王府乃至太師府秦家的最後一根稻草。
“嗯,反應還不算慢。”李清樂聽到宸王這麼說,暗暗松了口氣。
他倒茶,娓娓道來:“當年西北一戰,大虞險勝,陛下趁此疏通商道,借中原地勢吸外族人的血,中原很快恢複了繁榮,可久而久之,邊境愈發緊張。”
“去年秋天,西周鬧蝗災,冬天,西戎雪災,開春,西戎和西域都鬧起了疫病,但他們沒有足夠的食物和藥材,國庫也難以為繼,與其坐以待斃,不如聯合起來打中原的算盤,所以去年在西周麟山台,三國使團會面密談七日……這也是陛下必須派一個皇子視察糧道、慰問邊軍的原因。”
“……你怎麼知道這麼多。”楚長瑅瞳孔微縮,不可置信。
……這個遠離京城,不問世事的李小侯爺,怎麼對禦書房裡的事如此了如指掌……這六年,他是真的遠離朝堂了嗎?
絕無可能!
“有承皇閣在,此戰穩勝大于敗北,”李清樂接着說:“所以這個受命皇子不僅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得一份功勞,還能收到百姓的愛戴,這點是我告訴太子的。”
楚長瑅心裡咯噔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