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樂最終抱憾離開。
……
雨中夜廊。
李清樂停了今夜的灑掃,剛自宸王所在偏院撐傘而來,衣擺微濕。他将一把精緻的油紙傘随手撐在窗根下,許方正則收整好了握在手裡,跟在李清樂後面。
春雨微甜,這座院落景緻極佳,光是看着就讓人舒心。
“你覺得此事,是否如宸王說的那樣。”李清樂看到飛來椅上堆着一堆小石子,想必是這幾日他不在府裡,那些小仆閑來無事擺着玩的,走過去撿起一顆。
“說來聽聽。”
“有幾處我沒明白,”他将石子丢向池塘,說:“其一,長瑅說大小蓮昨晚是要逃跑,可分明出事的地方不是祖茔的方向,也沒有繞路的可能。其二,方才聽輕馭軍的口供,他們在巡邏間聽到後山有女人喊叫,趕到的時候隻有大蓮一人,小蓮卻一口咬定是輕馭軍行禽獸之舉……”
“也許,關心則亂,”許方正沉沉說:“小蓮夜裡心慌難眠,我方給她開了幾副安神藥。”
“還有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李清樂直接忽視了許方正的話,飛手打了個水漂,“聽聞宸王把他們帶走後分房看管,派一位名叫徐督山的文将夜間趕來,分别審問三人,破曉才走,期間說了些什麼不得而知。”
“進去說吧。”許方正拍了拍李清樂的肩膀,“濕氣重,待會兒你又該咳嗽了。”
李清樂轉身間見許兄已經進去了,狐疑地微微蹙眉。
片刻,跟了進去。
許方正似乎有些奇怪,從昨日下馬車回祖茔開始就變得沉默寡言,收到宸王派人傳的字條之後更甚……何況,他尚且不知昨夜許兄與宸王對弈的緣由……
許方正溫了壺熱水。
李清樂假裝如常的語氣,“宸王似乎對我安排在他身邊的人很了解,該我知道的和不該我知道的,一直都在他的掌控内。若他隻想盤問劉伯辛妻兒的去向,他不該瞞我才對,因為忠叔和大小蓮遲早要回到我身邊的……”
許方正一直回避李清樂的目光……這也太聰明了。
“許兄,這件事,你有沒有什麼想說的?”李清樂暗示他。
許方正搓了搓茶杯,“侯爺太高看我了,我隻是個大夫。”
擡頭卻見李清樂眯了眯眼,正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迎着他的目光挑了挑眉:“是嗎。”
“……”
“那句話怎麼說來着?我拿兄弟當兄弟,兄弟跟我玩心機?”李清樂添了一杯水:“不想說也沒關系,我大抵也有答案了。”
許方正喝了那杯水,擡眼正對李侯爺:“吓唬誰呢。”
“說的就是你,哼。”
許方正白了李清樂一眼,将茶杯“砰”一聲放下。門外雨聲漸小,順着飛檐滑落,如一顆顆寶珠打在鋪地青磚上,叢叢細竹搖曳,雷聲滾滾,涼意通沁。
正是多雨的季節。
李清樂回身轉動一個小的機關,門窗随即自動關上。
頃刻安靜不少。
許方正沉吟片刻:“我自帝丘到祖茔的路上撿了一包藥。”
“那藥我瞧了,是療養内傷的好藥,對你胸口的傷或有奇效,比我先前拟的方子好,”許方正頓了一下,“隻是其中有幾味藥材十分稀有,用法也很刁鑽,放在旁人身上相生相克倒也無事,但用在你身上,需加配‘雲虎髓’和‘隐蓮’兩味以舒緩你體内的毒性,才不至于反噬。”
李清樂展扇子拍了拍胸口。
“然而這二味藥材一直是由落桐源白家掌控的,許家沒有,”許方正說:“所以我寫信給李府的副管家請他查看庫房,可……”
“可,”李清樂收扇子打斷許兄的話,“攀陽山被封,那信箋最終落到了宸王手裡?”
“正是。”
李清樂心有猜測,“莫非,宸王有意試探我的病……他曾見過我毒發,自然心生好奇。”
這時,李清樂看見許兄欲說還休的神色,身體後傾,忽然“哦”了一聲,道:“我明白了,原是你許兄不如愚弟聰慧,沒立刻想到這一層,直到宸王趁我不在傳喚于你,才發現是個圈套。”
他這話說的風趣自然。
“……你不在?”許方正卻露出一副驚訝的表情。
“……宸王沒與你說?”
李清樂應地頓挫,似有斟酌思量之色,卻在不可察覺中眯了眯眼,眸中透着似信非信。
“……”許方正搖頭。
李清樂目不轉睛地盯着許方正的眼睛,半晌,輕笑一聲,擺了擺手,“不說這個了。”
許方正面上強忍着鎮定,一聽這話,才暗暗松了口氣。
其實這些都是宸王昨晚教他的話術。宸王果然料的不錯,對于這件事,李清樂不會隻聽他的一面之詞,必然會加以試探。
當面直截了當的問和在言辭中悄悄挖坑是李清樂慣用的伎倆,宸王甚至能分毫不差地預料到了李清樂試探的角度,教他要如何應對才不至于起疑……
這個宸王與清樂整整六年沒有交集,怎麼竟如此了解……
許方正冷哼一聲,“還是那句,在下隻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江湖郎中,身負家族,步履維艱,往後即便到了京城也隻管你病上的事,官府,一概與我無關。”
“那他知道多少了?”
許方正長出一口氣,有點想走,“……昨夜宸王并未提及你的病,隻與我聊了些往事。”
“……”
“當初在大虞軍過大福河時的慶功宴上,我與宸王曾見過一面,”許方正一字不差地複述宸王府話:“他便借此謝我父當年協同助軍之舉,後又說起李叔叔和林嬸嬸的事,不知所雲。”
“興許,他是在套問我當年失蹤三月的行蹤,”李清樂将折扇置于桌上,“可還是說不通啊。”
“……”
李清樂蹙眉疑惑,道:“當初鳳華門宮變,我遣刀斬月護衛宸王,卻使宸王錯過救母,他實該嫌惡我才對,為何過問這些?既是過問,擺在明面上還能讨些恩情,又何必遮遮掩掩……”
“……你審犯人還審上瘾了?”許方正真想撂挑子不幹。
方才什麼“鳳華門”什麼“宮變”的事李清樂從前從未與他提起過,他也不想知道半個字。
許方正捂上耳朵。
這種話越聽命越短,他好好一個江湖大夫,隻是行了做醫者的本分,為什麼平白無故要被卷進這等腌臜事裡!
欺騙朋友喪良心不說,族裡上百口人等着他養,還有個不懂事的徒弟成天給他惹麻煩!
許方正對天發誓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做官府人的生意!
“……”李清樂笑了,伸手扒拉許兄的手,“我錯了錯了。”
許方正側身躲了過去,随即起身走向門邊,嫌棄的情緒不能再明顯了,“恕我直言,宸王與你興許不止嫌惡這麼簡單。”
李清樂擡頭靜聽,跪坐筆直,發髻舒展及腰:“哦?”
“雨小些了,”許方正不想多說,“你方才問我大蓮一事,我拿你當朋友,不想瞞你。”
他并未轉身,“先前我确有懷疑,但沒有憑證不敢妄言。我看了大蓮的手臂、腳踝、脖頸和臉頰上的傷,劃痕和淤青很多,說明大蓮反抗的激烈,傷口卻不深,輕馭軍或山匪都是成年男子,若非手下留情,必然傷的更重。”
“我為那些軍士驗傷,他們身上隻有些沙場舊傷,沒有新傷,除非牢系雙手或是将人打暈,如何能一點痕迹都沒有?”
“而大蓮并沒有被打暈,所以隻有牢系雙手這一種可能……但大蓮手腕上卻又沒有勒痕。”
“你的意思是,此事确與輕馭軍無關……”李清樂喃喃。
“淺陋之見,是否無關,都與我無關。”許方正推開門,“我要說的說完了,信不信由你。”
“……”李清樂心底一酸,“我不是不信你,我隻是……”
許方正擡手打斷他的話,“那個女醫的醫術不在我之下,大蓮一事,侯爺還是另請高明吧。”
說罷,便持傘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