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拂過,樹影婆娑。
季長橋仰頭,隻見那個輕快而矯捷的女孩躍身而去,後面是一個又一個在房瓦間掠過的灰影。
女孩帶着一群人在魚蜂般的青瓦間追逐,銀色的月光下是他們不停奔走的影子,像小時候他在宮牆前回望身後的那群小孩,肆意在巷子口裡跑來跑去,直到宮門重重的阖上,好像還能依稀聽見孩子們的笑聲。
不過陳叮叮不太能笑出來。
追着周梨整整繞了十裡地,湖面那麼大,前面的身影卻總能跳水而過,每次差一點兒就能扯住她的頭發,可每次都是差一點兒。
陳叮叮知道周梨的輕功算是翹楚,可那不過是為了應付官兵的追捕或者任務失敗時片刻的抽身保命罷了,按周梨的心性,從來是能躺着絕不坐着,能坐着絕不站着的大懶蟲一個,更不要妄想她會在武學功夫上下什麼決心。
如今看來卻是低估了。
陳叮叮心下一沉,朝身後望去。
原本領着的一百多号同門越追越少,眼看就要過了碎玉池,現在剩下的人手不過半數有餘,她不知道周梨打的什麼主意,但有一點卻是肯定的,再不扯住周梨的頭發,恐怕會有更多的同門中下身後的埋伏。
當然,身後是沒有埋伏的,不是人人都有陳叮叮這般強勁的腳力,半數人追不上就自個兒倚着瓦桐樹歇着去了。
周梨跳過碎玉池邊最後一棵梭魚草,抽空回身朝陳叮叮做了個鬼臉。
月色在青綠色的草葉下揉碎,漾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跑出池邊一裡地,周梨朝身後回首,翠玉軒頂上的吻獸已經不太能看到了,月光影影綽綽,咬碎連綿一片的屋脊,盡頭是黑色的,半點兒火光也沒。
分神片刻,陳叮叮已經趕了上來,從腰間銀色的小銅鏡上抽出一根鋒芒畢露的長钗,高舉着向她紮來。
周梨吓了一跳,炸毛般地蹦着躲過。
這可是真家夥。
陳叮叮往日裡并不攜兵帶器,接了差事也是捧着一面小銅鏡站在門口理理長發,或者抹抹胭脂,路過的男人們常會因為黏了眼睛在陳叮叮身上而被自己家的夫人狠狠一掐大腿,這時候陳叮叮就會羞怯地笑,然後掀開簾子往屋裡走。
她的鏡子是陳當當親手磨的,鏡腿隻有一指來寬,大人們隻會知道她是個愛漂亮的小姑娘,卻鮮少有人知道,圓潤的鏡腿抽出來是長钗,钗尖銳利無比,頂頭細到能和蛛絲相較。
周梨曾經偷了她的長钗回去串烤肉,沒想到一戳直接把豬腳上的骨頭給戳穿了,半點兒聲音都沒。
後來老錢嚎叫着把豬腳斬開,才看見骨頭裡還藏了一隻鐵疙瘩,那是老錢從黑市上收來的前朝璇鎖,而陳叮叮的長钗刺穿璇鎖時半點兒阻塞都沒有。
不用問了,長钗也是陳當當替她磨的。
這架勢分明是來要人命的,周梨一邊跑一邊思量,莫不是前兩日從陳叮叮家裡摸走了一隻彩繪罐子被發現了?
這也用不着以命相搏吧,實在不行她就從隔壁嬸子小孩的手裡搶了,再還回去。
周梨一邊跑一邊躲,想着找個時機和陳叮叮好好解釋一番,才張口說了個“且慢”,十六線燃火的細絲從翠玉軒的方向蔓延而出,像緩慢生長的鸢蘿,橙紅色的星星花爬升到各個牆角,然後織成一道脈絡分明的星網。
陳叮叮順着周梨的眼神望去,頓時臉色大變,咬牙切齒喊了句:
“快去護燈滅火!”
腳上一提,将長钗也收回到鏡子裡,顧不上周梨還在原地眨眼的模樣,踩着腳尖就要往西北院子裡奔。
那裡離翠玉軒最遠,需要的腳程也就最多,要趕在星火燒到燈籠之前滅掉,除了陳叮叮,恐怕再沒有第二個刀手能做到。
但周梨怎麼會讓她走?
戴着灰鼠面具的女孩跳到陳叮叮的面前,攻守互換,笑咯咯地張開雙臂攔住她,得意道:
“我也有小弟的好不好。”
“小弟?細作罷了!”
陳叮叮本就急得火冒三丈,聽說門中弟子居然還有人敢反水,更是怒不可遏,一掌就朝周梨劈了過去。
一根又一根的火線從她們身邊飛快地竄過,一個又一個的人影追着火線的盡頭飛奔而去,陳叮叮幾次三番要用掌風折斷焰火伸延的方向,都被周梨擋了回去。
兩人的影子被十六根火線映照出數十數百個,頭上一盞明月,地上卻是數不清的身影,掌風喝喝,一貓一鼠在回廊兩側打得不可開交。
忽然下起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