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波在木盆裡漾開。
周梨揉着眼睛往下看,看見清水中自己似醒非醒的樣子,忽然覺得木盆中的人影自己好像從來沒見過。
她滞了片刻,等眼睛終于能半睜開,轉頭過去又看了看站在不遠處絞着雙手的女孩。
确實是很像的眼睛啊。
帳篷裡處處是暗紅色的槿花花絡,女孩倚着一支撐天的木柱站着,見周梨轉頭過來看她,将腦袋偏了偏,微微垂下眼睫盯着腳下暗色的的木闆。
周梨才又轉頭回去,看清水中這雙已經睜得像葡萄的眼睛。
她發現自己完全搞錯了。
過去數年間幾次三番盯着陳叮叮的眼睛,總覺得她的眼瞳是琥珀色的,總覺得她的眼睛裡有金色的流霞在閃,可是今日再看,才發現那根木柱旁邊的眼睛是和自己一樣的,也許她是把梨花巷子裡的晴朗天日裝在了那雙眼目中,才讓陳叮叮的眼睛添了幾分異彩。
她忘了原來這雙眼睛也是會和自己一樣的灰暗。
周梨撇着嘴将雙手往木盆裡攪動,潑出一掌冷水打在自己臉上,覺得老人說的話果然都是哄小孩的。
隻是眼瞳相像而已。
陳叮叮的眼尾拉得比她長,笑與不笑都好像在眼眶裡遊了一尾小魚,睫毛也比她的長,雖然陳叮叮當初拿着小剪子要替她剪睫毛的時候被她躲開了,她完全不相信什麼剪了睫毛會越長越長這種鬼話,今日看來卻有些悲戚地發現也許是真的。
早知道也學她一樣剪掉睫毛。
周梨看她還是抿住雙唇不說話,有些納悶了。
大小姐你現在可是整個漠北最神通廣大的天珠神仙了,為什麼卻一副盯着腳尖好像做錯了事的樣子?在這頂帳篷裡,還有誰有膽子欺負你呢?
她掬起一捧清水潑到陳叮叮的臉上,看她怔了一會兒,忽地兩個肩膀沉下去,臉上挂着水珠笑出來。
“你的名字實在太長了,我還是叫你陳叮叮好了。”周梨徑自找到軟木塌坐上去,陷進寬闊的柔軟的褥墊中,歪着腦袋四處打量。
她發現這頂帳篷在外面看起來很唬人,裡面卻和普通人家的屋子沒什麼區别,和她想象中的什麼滿屋子金器吃穿用行全是金子之類的大相徑庭。
不過屁股下的木塌似乎還不錯,比上京城裡皇帝的龍椅還要輕軟。
“我猜你也記不住,”陳叮叮點頭,在她對面的另外一席塌子上坐下,道:“以前剛去中原的時候有個男孩問我叫什麼名字,說他喜歡我,我說他能把我的名字再說一遍就請他喝一壺竹葉青,結果他嗫嗫嚅嚅說了好幾個都不對。”
“叫你阿茹娜不行嗎?”
“那是我母親的名字,熟悉的人會叫我阿娅。”
“哎呀!”
“怎麼了?”
“我在叫你的名字。”周梨吐吐舌頭。
陳叮叮無奈地笑了下,看她總是在褥墊上捏來捏去,道:
“褥子裡包的是小羊身上剛剪下來的細絨毛。”
“其實你有這麼多稀奇的東西,還有數不盡也用不完的金子,為什麼要偏偏找苦頭吃?”周梨嘟嘟囔囔:“是我的話我一輩子也不會放棄這些金子。”
“總有比金子更珍貴的東西。”陳叮叮歎一口氣。
“比如?”周梨不信。
“比如我在屋子裡熬的排骨粥。”
“聽不懂你說話。”
帳篷的門簾被掀開,吹進一股熱風,簾外已是大亮的天日,周梨的眼神穿過幾個侍女的縫隙往外看,看見細小的黃沙上好像蒸騰出一縷一縷的熱氣,燒得外頭的風都變了形狀,她隻騎馬在漠北走了小半個月,就已經領略到此處風沙說變就變的臉色,别看白日裡還是入夏的盛氣,到了晚上一整個恨不得把所有的衣服都套在身上。
所以過去的那些天她一直将一身灰褐色的短打衣穿在裡面,到了晚上一一套上春、夏、秋、冬各色的其他衣裳,走在季長橋的身邊說是乞丐都是擡舉了她。
如今坐在這頂帳篷裡,倒是感覺不到外頭的熱氣了,還有人托着木盤将一列的好衣裳擺在她的面前。
領頭的侍女腳踝上挂着鈴铛,湊到陳叮叮耳朵邊上說了幾句,陳叮叮點點頭,随即向周梨望過來,道:
“七王爺等在外面。”
“等我做什麼?”
“今日蘇哈爾有一隊人馬要回上京城,我讓他送你們回去。”
“不留我在這裡住幾天嗎?”
“這裡的形勢一日比一日壞,薩仁格不會這樣善罷甘休的,趁着還有馬隊,趕快離開吧。”陳叮叮輕輕搖頭。
“也不急在這一刻。”
“這倒是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