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鸾略微沉吟,“笃”地一聲,緩緩收回裁刀。
算盤珠的木香混着藥罐裡的苦艾,在兩人之間織成無形的網。她忽而抽走陸懷鈞腰間粗陶罐,掀蓋刹那,濃烈的苦味直沖喉間。
沈玉鸾低聲吩咐:“錦書,請鄭醫師來。”
“當歸尾三錢,血竭二錢,赤芍……”鄭醫師碾碎幹枯的根莖,恭敬回禀,“沈娘子,都是止血化瘀的傷藥。”
“止血化瘀?”沈玉鸾轉動藥罐,挑眉看向陸懷鈞。
“家母有痼疾,需要日日煎服。”陸懷鈞喉間輕咳,袖口滑出半截繃帶,滲出新鮮血迹:“今晨配藥時不慎劃傷。”
“陸郎君倒是孝順。”沈玉鸾挑眉輕笑。一個能如此孝順母親的人,品行應當不會太差。
陸懷鈞神色愈發柔和,垂眸輕聲道:“家母因生我落下病根,在下自幼見母親飽受病痛折磨,愧疚難安。如今傾盡所能尋醫問藥,惟願母親安康,身為人子本分而已。”
裁刀挑開他袖口,手腕處的淡淡傷痕映入眼簾,确實像是碎瓷片所傷。
“好個醉心岐黃。”她甩開染血的刀尖,示意侍女取來算盤,“既然要入贅沈家,倒要請教陸郎君——若是鹽商以次等青鹽充作貢鹽,每船摻假三成,百船該罰銀多少?”
“在下曾經替鹽鋪抄錄過價格簿,記得去年官鹽三錢六分一石……”
話音未落突然劇烈咳嗽,緩了緩才道,“若按市價差額——”蒼白的指尖劃過珠檔,在第七柱停住:“百船該罰七萬四千兩。”
這書生竟能從市井賬目反推出律法數額,确實有幾分本事,沈玉鸾對他的才學頗為贊許。
她将青瓷茶盞往陸懷鈞手邊推了半寸,茶湯裡浮着珍珠碎屑,在燭火下泛着渾濁的光。
“陸郎君可知沈家祖訓?”指尖輕叩案上《九章算經》,金絲楠木封皮烙着“商道即人道”的篆印,“凡入贅者需解三題——鑒僞、算經、問心。”
陸懷鈞攏袖咳嗽,蒼白的指節按在粗陶藥罐上:“願聞其詳。”
“方才驗珠算鹽,算你過了前兩關。”沈玉鸾凝視他,他身上的藥香落在庚帖上,“最後這問心局——若你發現至親貪墨赈災銀兩,當如何?”
廊下更漏滴水聲驟然清晰。
陸懷鈞心中一震,凝視玉佩刻痕,喉間泛起血鏽味。沈玉鸾此問,是看透了他的僞裝?
不,不會的。他穩住心神,想着沈玉鸾說的“問心”,應當隻是普通考問。
但赈災銀線索都指向沈家貪墨,未來家主怎會在意“至親貪墨”?實在蹊跷。
他想起半月前在黃河堤壩暗訪,連續三日蹲守糧倉,目睹胥吏深夜調換赈糧。
那些混着草根的赈災粥,災民腕上戴的竟是刺史府特制赈糧麻繩。
“應當效仿古賢,大義滅親。”他撫過玉佩邊沿的缺口,那是幼時見父親變賣祖宅還債,失手摔出的裂痕,“然而需要先查清,是私欲貪念,還是…… 迫不得已。”
“好個迫不得已!”沈玉鸾挑眉,裁刀霍然推翻茶盞,碎瓷擦着他指尖紮進案幾,“若這赈災銀涉及皇親國戚,寒門書生要如何大義?”
陸懷鈞看着她凜然的神色,更覺得奇怪。難道線索有誤?
“寒門亦有風骨。”陸懷鈞從袖中取出泛黃的《傷寒雜病論》,封面浸着褐色藥漬,“在下七歲随母采藥濟民,十二歲為鄉鄰謄抄訴狀。雖身若飄萍,仍信公道在……”
話未說完,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袖口的暗紅血迹在靛青布料上滲開。
他急忙捂住嘴,半塊硬馍馍“不慎”從袖袋滾落,沾着藥渣的馍皮裂開,露出裡面發黴的芯。
沈玉鸾瞳孔微縮。這是揚州災民才吃的黴糧,尋常書生怎會......
“讓沈娘子見笑。”陸懷鈞緩緩拾起馍塊,用棉帕細緻包好,指腹薄繭不小心勾住她裙擺金線,“前日路過城隍廟,看見老丈拿供品黴面蒸馍,便換了兩個。”
“這世道……”他喉結滾動咽下半句歎息,輕輕叩擊陶罐,發出清響,“遇見了,總要渡一程。”
燭火爆了個燈花,沈玉鸾望着他言談間滾動的喉結,心中贊其大義,防備也不知不覺間卸下了幾分。
陸懷鈞凝視着她的神色,暗自一笑,心知自己仁善愛民的形象已然立住。沈玉鸾雖然不會立刻放下戒備,至少多了幾分賞識。
沈家招贅,不圖門第财富。在沈玉鸾看來,隻要人品端正、才學尚可、家世清白。
如此既不會一心為家族牟利,也不容易卷入商鬥,日後也好掌控。目前,陸懷鈞家世達标,隻待她細細考問才學品行。
沈玉鸾盯着他伶仃的腕骨,這般病骨支離,倒是好拿捏。
“明日辰時三刻。”她站起身,“随我去鹽埠頭驗貨。”
陸懷鈞躬身作揖,轉身時,袖中落下一方素帕。
沈玉鸾用裁刀挑起,帕角繡着歪斜的藥草,針腳還夾着血漬,足見繡工欠佳。
“陸郎君。”她喚住那道青衫背影,“蘇州府兩月前雪災,聽說刺史開倉放的是黴米?”
陸懷鈞腳步微頓:“在下離鄉時,按察使正在重查糧倉。”
暮色吞沒他半邊身影,咳嗽聲夾雜在話裡,“隻是不知一同查倉的監察禦史,喝不喝得慣黴米粥。”
沈玉鸾攥緊帕子,看着那道清瘦身影沒入暮色。
“其餘諸位郎君好生送出去。”沈玉鸾把帕子遞給錦書,“再去查吳縣陸家,看他所言是否屬實。”
月光漫過雕花窗,沈玉窈對鏡輕撫珊瑚簪的并蒂蓮紋。
銅鏡裡映出丫鬟剪燭芯的影子:“三娘子這半個月,總對着簪子發呆,莫不是害了相思病?”
沈玉鸾沉吟道:“绮霧,盯緊了。”
绮霧應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