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靜姝猛地狠掐她肩井穴，沈玉鸾一驚，廣袖掃落藥杵。陸懷鈞玄色衣擺掠過，穩穩接住，卻見沈玉鸾連眉梢都沒動。

崔靜姝指尖在傷處摸索：“真結痂了。” 旋即湊近沈玉鸾耳畔，悄聲打趣，“莫不是陸郎君衣不解帶，照料得好？”

沈玉鸾反手将蜜餞塞進她嘴裡：“就你話多。”

鄭醫師笑着收起銀針，從袖中掏出螺钿漆盒：“南诏紫靈芝煉的玉肌散，祛疤化淤。”

他屈指輕彈案上藥罐，“鹧鸪配三錢雪頂含翠……陸郎君這熬藥火候，很是精妙。”

陸懷鈞正欲開口，沈玉鸾指尖掠過他袖口銀線竹紋，嘴角帶笑：“連回春堂後起之秀，都說無礙，陸郎君可放心了？”

微風穿簾而過，吹散鄭醫師襟前安息香。鄭醫師看見陸懷鈞袖口沾的枇杷葉碎末，笑道：“難怪這幾日，回春堂後院總少藥材，原來是陸郎君借花獻佛來了。”

陸懷鈞耳尖漫上薄紅，忙轉身整理案上食具，袖口銀線竹紋在光影裡顫動。

他低聲解釋：“前幾日幫西市藥鋪吳掌櫃的忙，他給的。”

鄭醫師輕嗅他袖間香囊，瞥見沈玉鸾腕間翡翠镯上，纏着同色絲縧，意味深長地笑了：“去年沈夫人去黃河治沙，還放心不下沈娘子一人…… ”

他目光掃過博古架上的錯金銅漏，瞥見茜紗窗上交疊的影子，話鋒一轉：“如今看來，沈夫人大可寬心。”

“鄭醫師！”沈玉鸾扣在青玉脈枕上，東珠耳珰輕晃，映得眼尾飛紅更顯鮮妍。

崔靜姝正欲開口，瞥見陸懷鈞玄色衣擺下，竹紋靴尖往屏風後挪了半寸。心想陸郎君臉皮薄，再打趣下去，沈玉鸾該惱了。

她忙咬着蜜餞，拽住鄭醫師衣袖，催促道：“快走快走，雨前龍井都要涼啦！”

陸懷鈞手中的藥杵當啷落地，茜紗帷幔被風卷得像流雲翻湧。

沈玉鸾的丹寇輕點桌案，輕笑：“兩位醫師都說我無礙，陸郎君這下放心了？”

陸懷鈞從紅泥小爐上取下溫着的藥罐，青竹紋袖口沾着枇杷蜜：“話雖如此，箭毒傷入肺腑，還是要靜養，不宜勞神。”

“陸郎君愈發啰嗦了。” 沈玉鸾勾唇一笑，伸手拿起案上賬冊。

步搖垂珠掃過陸懷鈞正在整理藥箱的手背，驚得他指尖輕顫。

陸懷鈞按住唇瓣，做了個封緘手勢，鴉青睫毛投下小片陰影：“沈娘子若嫌煩——” 藥箱銅扣“咔哒”合攏，“在下此後便做個鋸嘴葫蘆，再不多嘴了。”

沈玉鸾望着他在光影裡明滅的側臉，朱砂筆輕點他腕骨，留下一道胭脂痕般的印記。

“去和鄭醫師取經罷。” 她尾音勾着戲谑，筆杆卻壓住他欲收的手背，“賬冊積壓七日，我可要開夜工了。”

陸懷鈞玄色袖口下，肌肉倏地繃緊，藥香混着松煙墨的氣息，在彼此呼吸間糾纏。

他反手扣住沈玉鸾執筆的指尖，拇指重重碾過那點朱砂印，輕笑一聲。

沈玉鸾倏地抽回手，東珠耳珰掃過發燙的耳垂：“還不快去。”

陸懷鈞收回手，指尖掠過她掌心，感受到她細微的顫動，溫然一笑，深深一揖退出房門。

銅燈昏黃，沈玉鸾的裁刀重重劃過賬冊。

三月前運往洛陽的生絲數目，被朱筆圈出——八百匹絹，竟隻賣了一千兩。

按市價當值一千六百兩。若逢災年，生絲漲價，絹價也應随之攀升。

沈玉鸾看着賬冊，洛陽生絲産量銳減，生絹價格卻不升反降，實在蹊跷。

“當！”

玉镯磕在鎏金銅雀鎮紙上，檐下守夜的侍女蘭芷縮了縮脖子。

沈玉鸾腕間的翡翠镯采自隴西玉礦，此刻在燭火映照下，仿若寒潭凝冰。

“去歲臘月，還是一千六百兩。”她指甲掐進宣紙，朱砂在“永豐倉”三個字上洇開。

廊下，腳夫王老六盯着草鞋尖上沾的潼關黃泥，汗珠順着脖頸，滾進粗麻領口。春寒料峭，他貼身的葛衣卻已濕透。

“吱呀——”

沈玉鸾猛地推開門。王老六膝頭一軟撞翻了漆盤，烏木算籌滾落一地。沈玉鸾廣袖間逸出縷迦南香，混着墨汁的苦味撲面壓來。

“關中的生絲，究竟折在哪個碼頭？”

王老六喉結滾動，瞥見她手中賬冊上赫然列着“永豐倉”的朱砂印。

那是長安最大的官倉，印鑒本該是玄色，此刻卻紅得瘆人。

他想起半月前，潼關渡口的玄鐵官船，漕工們将數匹紅綢夯進船艙。官船外一片蕭瑟，岸上災民盯着空碗，夯石的悶響混着嬰孩啼哭。

“小、小的隻管運貨……” 王老六佝偻着背，幾乎貼到地面，“關中大旱，潼關往西……河道早幹了，商隊改走陸路得加三成腳錢。”

“人、人都逃了……沒人買生絹啊……上頭不讓說，轉運司的船還天天往長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