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着袖袋裡驿丞塞的銀豆子,說是封口費。
“沈家的生絹全被當地官員壓價,充作貢品了……沈娘子……”他猛地咬住舌頭,一再俯身,“我……我不能說了、不能說了……”
沈玉鸾腕間玉镯壓上賬本。翡翠撞上青檀紙的脆響裡,王老六牙齒打顫。
十年前他在揚州碼頭扛包,見過這陣仗。那年鹽鐵使查私茶,沈老爺的翡翠扳指也是這般敲着黃花梨案幾,第二日三個内鬼就扭送到了府衙。
“蘭芷,取名帖。”沈玉鸾轉身,腳底生風,驚得燈影搖曳,“明日辰時,約見揚州轉運使。”
侍女應聲,瞥見賬冊邊角滲出的墨迹,正緩緩漫過 “永豐倉” 的朱印,好似潰堤的黑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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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廂房内,陸懷鈞的筆尖懸在邸報中,“關中太平”幾個字上,最終墜下,将 “太平” 二字的橫折勾成模糊的黑影。
梆子敲過三聲,窗棂輕響。暗衛翻窗而入,身上帶着焦土味,衣擺沾的黃土落在青磚地上。
陸懷鈞目光掃過他腰間蹀躞帶——本該别着銅魚符的位置空着,換成了半截麥穗。
“渭南三百裡,土裂得能埋人。”暗衛掏出布包抖開,露出一抔混着草根的黃土,“村裡老丈說,開春後就沒見過活水。縣衙在官道設卡,運糧車和過往百姓,都得查三次路引。”
陸懷鈞冷笑,當地官員為了政績,竟如此不擇手段。層層加碼,防的到底是探訪的禦史,還是求生奔逃的百姓?
京兆尹蕭運生性苛察,理政不得要領,隻知在小事上讨好、攬權。
地方為避追責,公然隐瞞饑荒。田裡顆粒無收,超半數百姓逃亡,可稅籍卻未消除,賦稅仍照常征收,百姓苦不堪言。
百姓外逃本還有一線生機,卻遭地方重重阻攔。求生無門,還得承受賦稅重壓,當真是可惡至極!
筆鋒陡然一沉,濺污了戶部新呈的平安折子。陸懷鈞盯着墨漬在“河清海晏”四字上暈開,想起數月前紫宸殿内情形。
聖上輕撫浙東進貢的越窯秘色瓷,笑言這釉色像極了永昌年間的太平氣象。
“好個嚴防死守。”他撂了筆冷笑,案頭鎏金狻猊爐吐出縷青煙。
“餓殍堵住潼關道,他們竟拿生絲給長安織遮羞布。”鎮紙擦過《河防考》書脊,檐下宿鴉撲棱棱飛過殘月,扯碎一地霜白。
暗衛悄然退下,陸懷鈞展開輿圖。
指尖劃過渭水支流,在郃陽渠處重重一按。去年工部奏請疏浚此渠的折子,被戶部以 “勞民傷财” 為由駁回。
如今看來,那折子上朱批的 “緩” 字,恐怕是用人血寫成的。
“郃陽渠”三字蜿蜒似一道傷疤,瞬間将他拽回三年前的暴雨夜。
黃河決堤急報,本應随驿馬飛速直抵長安,卻被各道按察使層層扣押。
刺史們對着黃麻紙核算賦稅,算出領了赈災糧就得補絹帛。
官員考核,賦稅征收與人口增長是關鍵。若因災情減免賦稅,便可能被視作 “失職”。
他們深知如實上報災情,雖能減免賦稅,可任務卻不會減少。
一合計,幹脆瞞報,權當奏報掉進了濁浪裡。
等八百裡加急送入長安,已是腐屍塞道,整整過去了三月之久。
戌時了,陸懷鈞望向滴答的銅漏,擱下沾着朱砂的羊毫筆。
不遠處,沈玉鸾寝閣内,飄出枇杷葉的清苦與當歸的辛香。
這麼大的消息,沈玉鸾應當也收到了。沈家生意若出了問題,她必定會奔赴關中。
他得想個由頭,讓沈玉鸾帶他同去。
陸懷鈞起身,玄色衣擺掃落幾粒麥穗。那是暗衛剛帶來的,還沾着關中焦土。
他俯身拾起半截枯黃穗頭,麥芒刺進掌心,痛感襲來,竟比朝堂上那些綿裡藏針的奏對,更讓人暢快。
穿過月洞門,藥吊子正咕嘟作響。绮霧蹲在紅泥爐前打扇,見他來了,忙要起身行禮,卻被他擡手虛按住:“我來。”
陸懷鈞挽起銀線竹紋的袖口,玉色手腕在水汽裡時隐時現。
三指捏着青竹夾,從炭灰裡取出煨着的粗陶罐。罐身滾燙,他卻渾然不覺。
指節抵着罐蓋輕輕一轉,騰起的藥霧中,飄出枸杞的甜香。
“沈娘子今日咳了幾回?”
“晨起換藥時咳過三聲。”绮霧觑着他冷峻的側臉,輕聲說,“方才看賬冊時倒沒再咳,隻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