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昭發力,指節泛白。缸底陰影蠕動,一張腫脹如發面饽饽的臉猛然浮出水面,六根手指死死扒住釉面裂紋,指甲縫裡的紅膠泥落入染液。
阿昭心中一凜,六指、紅膠泥,這不正是沈娘子密信裡提到的失蹤陶匠?
“第七缸添明礬!”管事的吆喝穿透靛布簾。
阿昭迅速将竹竿在空中劃出半弧,染液攪成旋渦,吞沒那張可怖人面。
他抓起案頭皂角粉傾瀉而下,沸騰的藍沫裡浮起串血泡。少年垂眸,水面倒映出的臉已扭曲成青面獠牙的鬼魅模樣。
戌時,梆子聲混着犬吠刺破雨幕。
阿昭将手伸進染缸,摸到陶六指頸側微弱跳動的脈搏,想起去歲在亂葬崗翻找線人時,觸到的那具尚有體溫的“屍首”。
“喀啦!”一聲,阿昭用牛筋繩勒緊缸底銅環,把昏迷的陶匠綁在缸内凹槽,染紅布條纏住其潰爛右肩,這是沈家暗樁的“水棺材”法。
五更梆子敲過三巡,阿昭抱着染廢的吳绫穿過中庭。雨絲将他粗麻衣泡成深青色。
路過賬房,他猛地駐足 —— 窗棂上新添三道抓痕,比約定暗号深半分。阿昭咬破指尖,在窗棂畫了半枚柳葉,血珠緩緩滲進裂紋。
他望着自己被染料泡爛的指尖,沈娘子的話在耳邊響起:“痛要嚼碎咽下,吐出來的,得是淬毒釘子。”
寅時三刻,天光劃破雨幕。陶六指第六根手指動了動。染缸外傳來少年低語,混着搗衣砧的悶響:“……漕船三更過燕子矶。”
缸内陶六指猛地抽搐,潰爛指尖在釉面抓出帶血刻痕。阿昭用竹席蓋住缸口,上面堆了些雜物,唇角浮起轉瞬即逝的笑紋。
雨還在下,染坊的銅鈴晃出一串清音,蓋過了缸底艱難的喘息。
卯時初,阿昭推着裝滿染廢布料的獨輪車往西角門去。
車轍碾過青石闆,聲響融入淅淅瀝瀝雨聲裡。七匹布下,壓着裹滿靛藍粗布的身軀,正是陶六指。
他潰爛的右手露在粗布外,阿昭特意用驅蛇的雄黃布纏住那第六指,這是沈家貨棧接頭的暗号。
“站住!”管事提着燈籠截住去路,“這些廢料要送去哪?”
阿昭喉嚨發出含糊聲響,擡手指向東面。他不動聲色地将袖中匕首貼近車轅,又掏出髒兮兮布帕,上面歪扭寫着 “前日染壞素紗,劉嬷嬷要送去裁縫鋪”。
随即,猛地掀開上層素紗,染料味混着皂角氣撲面而來。
管事嫌惡地後退半步,燈籠光掠過車尾,阿昭的草鞋尖輕輕踢了下車闆。藏在暗格裡的冥鴉草簌簌灑落,這藥粉能引來夜枭,沈家的人會循着枭鳴來截車。
獨輪車吱呀拐進暗巷。
陶六指猛地劇烈抽搐。阿昭借着檐角滴水聲,迅速将半粒續命丹塞進他齒間。這續命丹藏在沈娘子給的犀角簪中,挖空的蠟丸裡,遇血即化。
巷尾傳來三短一長的鹧鸪啼,阿昭聽後,猛地掀開車底闆,裹着靛藍粗布的陶六指骨碌碌滾進早已挖好的地洞。
卯時二刻,裁縫鋪的闆車準時出現在巷口。車夫老徐戴着鬥笠,雨水順着笠沿滴落,露出半截纏着朱砂線的竹扁擔,這是沈家貨棧最高級别的接應信号。
阿昭将染廢的素紗堆在洞口,轉身時,亮出半片柳葉銅牌。
柳葉銅牌,是沈家暗樁的身份标志。
雨幕厚重,吞沒了車輪碾過地洞的悶響。
阿昭望着闆車消失在長街盡頭,轉身從染坊後牆狗洞鑽回,在柴房灰堆裡滾了三滾,再出來時已變成滿身竈灰的燒火夥計。
若有人問起去向,推脫幫忙燒火,能掩蓋這段時間的空白。
竈膛餘燼迸出火星,阿昭窩在草垛後,往風口塞柴草時,故意讓煙灰撲滿臉。
滾燙草灰嗆入鼻腔,恍惚間,亂葬崗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十一歲的他手腳被縛,奄奄一息,是沈玉鸾持匕首割斷繩索,鴉青披風掃過他潰爛的眼睫。
此刻,竈中火星閃爍,恰似當年她轉身時珊瑚耳珰的寒芒。阿昭把炭塊拍進竈坑,蒸汽裹挾着草木灰升騰,模糊了他泛紅的眼尾。
辰時正,沈玉鸾在書房展開染坊送來的“廢料”。素紗背面洇着歪斜血字:“六指活,永豐倉東丙字窖,三百金餅。”
她指尖拂過布料邊緣的雄黃漬,忽然輕笑出聲:“阿昭這雄黃布纏得…… 比去年紮粽子還講究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