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雪粒子簌簌敲打窗棂,陸懷鈞取來累絲花鳥紋腳爐,放在她腳邊。月光漫過案頭《漕運圖》,在他月白中衣上暈出清輝。
沈玉鸾目光下移,鎏金護甲輕輕滑過陸懷鈞腕上的紅痕,冰冷觸感讓他猛地一顫。
動作間,大氅滑落,露出銀朱色纏枝海棠紋大袖衫。
沈玉鸾側對着他,耳後朱砂痣在燈影中搖曳,愈發勾人心魄。陸懷鈞晃了晃神,指尖下意識掐入掌紋。
“本想等娘子睡熟些……卻擔心春寒料峭,娘子身體初愈,着涼就不好了。”他聲音溫潤,指尖輕撚,仔細系好大氅領口的珍珠扣,“蘭芷說熏過蘇合香,最宜凝神。”
沈玉鸾望着他睫毛在眼下投出的月牙形陰影,忽然發覺窗外已落了薄雪。
細碎的雪粒子撲在琉璃燈罩上,将他側臉映得明明滅滅。六歲那年生了病,被母親抱在懷裡安撫的時候,似乎也落過這樣一場雪。
她有些困倦,卻強打精神,單手支着腦袋,不住向桌面一點一點垂落。
“當年,家父變賣祖宅那日……”陸懷鈞在她頸後墊上瑞鵲銜枝頸枕,聲音溫和,銀匙攪動茶湯,驚落窗棂外的瓊花,“母親為父親畫了幅《踏雪尋梅圖》。”
沈玉鸾拿茶盞的手微微一滞。茶湯映出她眉心蹙起的細紋,又被他溫潤的嗓音撫平:“她說寒梅落盡還有春櫻。祖宅沒了,陸家文脈還在我兄弟筆鋒裡。”
“令尊……”
“質庫來收地契時,父親親手劈了書房 ‘詩禮傳家’的楹聯匾額。”他指尖撫過她案頭青玉鎮紙,仿佛在摩挲一段泛黃的記憶,“母親細心收好碎木,說‘詩禮傳家’存于心中。”
沈玉鸾望着茶湯裡浮沉的茶葉,忽然覺得喉間苦意漸散。
陸懷鈞的廣袖掠過她手背,拿走涼掉的青瓷盞,将鎏金暖手爐塞入她手心:“後來小弟拼好碎匾,刻上《千金方》,如今還懸在陸家書房。”
她指尖無意識描摹着案上殘茶勾勒的河道圖,輕聲道:“令堂倒是通透。”
“母親常說,沉舟側畔千帆過。”他執起朱筆,在廣通渠輿圖旁題了行瘦金小楷。松煙墨混着沉水香,字迹如鶴舞白沙:“病樹前頭萬木春。”
“父親因典當祖宅終日郁郁,母親卻從不怪他。她深知那不過是一次判斷失誤,不該讓過往之事,繼續影響一家人的生活。”
沈玉鸾怔怔望着那行字,腕間翡翠镯磕在鎮紙上,發出 “叮” 的一聲。
她低聲重複:“不該讓過往之事,影響以後的生活……”
陸懷鈞已起身去阖半敞的檻窗,月光如水,漫過他腰間玉佩,青色穗子拂過她散落在案角的銀朱廣袖。
“其實……”她忽然開口,護甲在“永豐倉”三字上劃出細痕,“父親臨終前,給過二叔機會。”
陸懷鈞駐足回望,藥杵從袖中滑落半截。
沈玉鸾盯着輿圖上蜿蜒的潼水,仿佛又看見靈堂白幡下,二叔攥着《漕運賦稅簿》的手,青筋暴起:“二叔說‘沈家這艘船,總要有人掌舵’。”
“令尊選的是破浪的艨艟。”陸懷鈞忽然俯身,藥香混着松針清氣籠住她,“而有人偏要做蛀舟的蠹蟲。”
沈玉鸾倏地擡眸,正見他眼底跳動的燭火。那簇光落進她瞳孔,燒得心口發燙。
陸懷鈞已退後半步,廣袖拂過她肩頭并不存在的塵埃:“但春汛将至,沉沙總會淘盡。”
更漏聲中,他娓娓說起幼時随母親出診的往事。說到為采菖蒲跌進山澗,卻在蘆葦蕩發現止血的墨旱蓮;說到父親典當祖宅那天,小弟誦讀整部《詩》哄母親開心。
沈玉鸾不知何時松了緊繃的脊背,銀朱廣袖軟軟垂落椅側。
陸懷鈞的聲音忽遠忽近,像兒時乳母哼的江南小調。朦胧間有人替她攏緊大氅,帶着薄繭的指尖擦過耳垂,驚起一陣顫栗。
“……後來那方‘詩禮傳家’的匾額的背面,用的正是母親當日所畫的《踏雪尋梅圖》。”陸懷鈞望着伏案淺眠的女子,将後半句咽回喉間——母親說,有些花,總要曆經霜雪才肯開放。
窗外瓊花承着夜露,悄然綻放。
*
一周前,揚州城飄起暮雨,天地被籠進青灰煙霭。
十五歲的學徒阿昭,穿着粗麻布履匆匆踩過染坊積水。剛要把新織的吳绫浸入,餘光瞥見缸底一團暗紅,仿若詭異的水草。
阿昭将銅鈎探進丈高的缸口,蒸騰的堿霧刺得他喉頭腥甜。吳绫剛浸入染液,一绺暗紅突然纏上織錦,像水鬼枯槁的手指。
阿昭的睫毛顫了顫,竹竿貼着缸壁,往水下三寸處探去。黏膩的觸感,瞬間勾起他去年臘月為沈娘子處置叛徒時,刀尖捅進綿軟屍身的回憶。
“砰!”
竹竿撞上硬物,沉悶聲響被雨聲掩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