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自窗棂漫入廳堂,鎏金博山爐升起青煙。
沈玉鸾端坐在沈緻德的酸枝木圈椅上,陸懷鈞靜立一旁。她的鎏金護甲輕叩茶盞邊緣,撥開茶沫,輕抿盞中顧渚紫筍。
陸懷鈞俯身為她續茶,廣袖暗紋掠過她手背:“當心燙。”
沈緻德一腳踹開雕花門,烏皮靴碾過門檻,冷哼:“鸾兒養傷倒快,又帶着這病秧子來觸二叔黴頭?”
他抖落赭黃氅衣上的紅膠泥,那是陶六指院中獨有的土色。
“上回在陶六指家能毫發無損,算你命大。下回……”他冷笑一聲,“未必有這樣的好運。”
沈緻德嗤笑,撩開衣擺,在沈玉鸾對面的正座坐下,猛地一甩廣袖,打翻了紫檀茶船。茶湯潑灑在幾案,洇出個殘缺的“德”字 。
沈玉鸾垂眸望着茶沫散開,忽地想起前年清明,二叔捧着《漕運賦稅簿》請父親過目。
“二叔這雙烏皮六合靴倒是别緻。”鎏金護甲倏地劃過案面,重重放下青瓷盞,“瘸腿陶匠燒的窯,可還暖和?”
沈緻德瞳孔驟縮,烏皮靴猛地碾碎茶渣。陸懷鈞忽然掩袖輕咳,指尖不着痕迹搭上他脈門:“肝火郁結,傷及肺腑。二老爺昨夜,怕是沒少飲虎骨酒。”
“滾開!”沈緻德甩開陸懷鈞的手,抓起博古架上的青瓷梅瓶。瓶底“永豐監造”的朱印正映着殘陽,像抹未幹的血迹。
他惡狠狠地吼:“你以為找到個破窯,就能扳倒我?陶六指那瘸子早該——”
是啊,一個破窯算什麼,破廟裡運贓的密道又算什麼。背後連着的是陳家别院,沈緻德大可以推個幹淨。
不過,沈玉鸾眯眼冷笑,時日還長,她不介意,慢慢耗。
“早該什麼?”沈玉鸾霍然起身,銀朱色廣袖掃落梅瓶上積灰,“該像三年前的王窯頭那樣,被塌方的土窯活埋?”
她廣袖翻卷,半塊染血的青瓷片“當啷”落在案上,正是陶六指拼死護住的證物。
陸懷鈞遞上素帕,指節輕觸她顫抖的指尖,小心包裹住:“仔細傷着手。”
殘陽如血,沈玉鸾逆光逼近沈緻德。她腕間翡翠镯映出對方扭曲的面容,恰似當年父親靈前,二叔捧着哭喪棒時眼底閃過的精光。
“當年祖母病榻前,二叔說過什麼?”鎏金護甲猛地勾住沈緻德腰間玉環,她從頭到腳慢慢打量沈緻德,好像第一次認識這個二叔。
沈緻德冷哼:“陳年舊事,何必再提。”
羊脂玉扣鍊被沈玉鸾用力扯斷,沈緻德踉跄後退撞翻香幾。
陸懷鈞廣袖一卷,接住跌落的宣德爐,香灰簌簌落在他月白錦袍上。
沈玉鸾審視着他,目光冰冷:“二叔不記得,那我幫二叔好好想想。”
“兄弟同心?”沈玉鸾将玉環按進陸懷鈞掌心,溫潤白玉襯得他指節愈發修長,“祖母若知你往私鹽摻黴米,貢鹽摻假——”她忽然輕笑,裁刀貼着沈緻德脖頸遊走,“定會親手剜了你這顆黑心。”
刀鋒掠過喉結,血珠滲入他雀金裘領口。
陸懷鈞握住她手腕,輕輕擦拭裁刀,藥香混着墨香漫過鼻尖,他意味深長道:“血髒,别污了衣裳。”
沈緻德趁機揮開裁刀,烏皮六合靴碾過滿地狼藉,大吼:“當年若非我替你阿耶填平永豐倉的窟窿,沈家早被禦史台——”
“替我父親?當年要不是父親保你,你以為,你還能留在沈家嗎?”
“我的好二叔,人……”裁刀在他脖頸輕拍,畫出一道血線,“要知足,要懂得感恩。”
沈緻德指甲劃過腰間鎏金算盤,迸出金星:“沈玉鸾,隻有掌權的人才能定對錯,不是嗎?要是當年掌家印的是我,哪輪得到你這黃毛丫頭教訓我!”
“哼。”沈玉鸾直起身,望向漸漸西沉的落日,“裝了這麼多年的好二叔,終于裝不下去了?”
“還有,你搞反了。”沈玉鸾的裁刀頂住玉環,轉了個花,“是你沒本事,處處不如我父親,所以掌家印的不是你。”
“你!”沈緻德氣得圓睜雙目,正要怒罵,卻被沈玉鸾打斷。
沈玉鸾坐下來,平靜地抿了口茶:“顧渚紫筍作為貢品,當年本不歸沈家管。就因為二叔年少時說了句‘想喝’,父親才費力從裴家争來,每年新茶都給二叔送來。二叔,人可不能忘本。”
“哦,差點忘了正事……”沈玉鸾拿出羅帕,輕輕擦拭唇角茶漬, “去歲臘月,陳家蜀錦船沉的時候,二叔在哪?”
“我是長輩,沒必要什麼事都向小輩彙報吧?”
“自然不必。前提是二叔好好做沈家人。”沈玉鸾反手甩出賬冊,泛黃紙頁間飄落半塊褪色的蜀錦:“去歲臘月陳家沉船,十船貢品九船狸貓換太子。二叔也參與了吧?”
她指尖點上潼關輿圖某處蘆葦蕩:“二叔可知蜀錦裹着蘆葦捆順流而下,經廣通渠暗渡,能省多少關市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