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懷鈞展開卷宗,朱筆勾畫的河道圖與輿圖重疊。他遞給沈玉鸾鎏金匣。
匣子打開,露出半枚翡翠扳指,上面“魏” 字,與賬冊上轉運使朱印角落的“魏”一緻。
沈緻德額角青筋暴起,忽然抓起案頭裁刀刺向賬冊。陸懷鈞廣袖翻卷,藥杵擊中他腕間麻筋,嘴角帶笑:“二老爺當心,這刀可别毀了賬冊。”
“不可能!”沈緻德盯着賬冊上的朱印,烏皮六合靴碾碎茶葉,“那批貨明明……”
“明明該沒人知道?”沈玉鸾冷笑,“可惜那夜值守的,是魏濟川新納的如夫人的表兄。”
她俯身拾起碎瓷片,鋒利的刃口映出沈緻德慘白的臉,冷笑一聲:“二叔不會真以為,官府隻坐收漁翁之利,不會插手,自可萬無一失吧?”
“父親總說守業如圭璧。”她的鎏金護甲刮過沈緻德圓領袍,生生扯下繡着的貔貅眼睛,“二叔既不珍視這白璧……”碎帛飄落炭盆,火光映亮她眼底的寒意,“不如埋在祠堂下,讓父親替你……”
“好好守着。”
陸懷鈞遞上盞新茶,指腹若有似無擦過她手背:“潤潤喉。”茶湯裡浮着兩粒胖大海,正是她昨夜咳喘時用過的方子。
沈緻德癱坐在圈椅裡,望着案頭将熄的燭火,忽然低笑出聲:“你以為魏濟川為何告訴你?”他染血的指尖點上自己心口,“那位要的從來不是真相,是……”
“是能勒死沈家的絞索。”沈玉鸾截斷話頭,“弘農郡餓殍,廣通渠的蜀錦,永豐倉全是黴米——”她将卷宗重重拍在案上, “二叔猜猜,這些絞索最後會套在誰頸間?”
沈玉鸾反手将裁刀釘入案面,刀尖嗡鳴,刀柄紅綢與陸懷鈞的玉佩縧穗絞在一處。
她看向沈緻德,勾起朱唇:“二叔可知,我為何留你到今日?”
沈玉鸾忽然綻開笑靥,像極了兒時讨要糖人的模樣:“二叔不念骨肉情分,鸾兒卻念舊。小時候我闖禍,二叔總擋在身前,勸父親消氣。但守護沈家……”
她語氣一轉,目光冷厲:“我從不憚于壯士斷腕。可總得有人親眼看着,沈家的朱砂梅,如何從腐土裡開出新花。”
陸懷鈞廣袖掃過滿地狼藉,月光掠過他清隽眉眼,在青磚上投下孤鶴般的影。
“我的好二叔。”沈玉鸾的裁刀,輕拍他臉頰,聲音冰冷,“您老人家,好自為之。”
言罷,她猛地轉身,大步離去。
二人穿過月洞門,一路無言。竹影婆娑,漏下細碎銀霜。
沈玉鸾倚在酸枝木書案前,揉着太陽穴,青瓷筆格映出陸懷鈞修長的身影。
他執起紅泥小爐上的茶壺,水汽氤氲間,袖口藥香漫過案上散落的潼關輿圖。
“陸郎君不必——”
“新焙的桂花露。”白玉盞輕輕推至她手邊, “摻了枇杷蜜。”
她指尖在盞沿頓了頓,擡眸正撞進他含笑的眼。
案頭燭火在他月白錦袍上投下暖光,恍惚間像是十年前雪夜,母親捧着藥囊推門而入,肩頭落滿雪花。
“陸郎君不必守着。” 她揉按太陽穴,輕笑,“怕我氣悶?又不是頭一回經曆,我自己能解決。”
燭火忽明忽暗,映出他微微下垂的眼尾,他靜靜看着她:“在下隻是覺得,或許娘子需要有人陪着。”
沈玉鸾忍不住笑出聲,卻又想到,幼時自己害怕,母親也曾把她抱在懷裡,輕聲安撫:”鸾兒,有阿娘呢。”
可惜那都是七歲之前的事了。
七歲時,父親發現她極具經商天賦,稚嫩的言語中滿是守護家族的決心,從此,她被當作沈家繼承人培養。無憂無慮的童年結束了。要勇敢,要堅韌,不能心軟,不許脆弱……
她歎了口氣,隐約覺得自己被當成小孩子對待,這種感覺有些久違。
“都說了我不需要……”
陸懷鈞卻直視着她,聲音溫和:“在下就靜靜的,絕不打擾沈娘子。隻要娘子需要,在下随時在。”
沈玉鸾拿他沒辦法,索性閉目養神,不知不覺向後仰去,竟睡着了。
迷迷糊糊間,聽得衣料窸窣聲,下意識便警覺地攥緊那人手腕,卻聽得一聲吃痛的輕“嘶”。
沈玉鸾猛地睜眼,松開手,隻見陸懷鈞屈膝半跪在黃花梨圈椅旁,朱砂錦鳳紋大氅自他臂彎滑落,銀朱色廣袖覆在他白皙手腕上,印着淡紅色指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