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郎君。”
沈玉鸾的聲音打斷陸懷鈞的思緒。
他轉身,見她倚着纏枝葡萄紋門框,孔雀藍廣袖垂落。
“藥熬好了。”陸懷鈞端起溫在紅泥小爐上的青瓷盅,杜衡香混着當歸氣息,漫過茜紗簾,“當歸補血,朱砂安神。”
“隻差相思子七粒,就湊齊狐狸現形的藥引。” 陸懷鈞試了試藥溫,遞向她,調笑道,“可惜在下不用補血安神,不然倒可以試試……”他掩袖輕咳,“和沈娘子,一道化作兩隻快活的狐狸。”
話落,沈玉鸾卻沒接話。他把藥盅放案上,看向她,視線掠過她冰冷的神色。
沈玉鸾徑直走向庭院東南角的朱砂梅。虬曲枝幹上刀痕清晰,正是三年前從父親靈堂前移栽過來的。
她指尖拂過滲血的樹膠,忽然問:“陸郎君可會嫁接花木?”
陸懷鈞凝視梅枝斷口處的新芽,嗓音溫潤:“選健枝削出楔口,裹上蜂蠟、纏好素絹,待清明雨水浸潤……”
“若是砧木早已腐爛呢?”沈玉鸾的鎏金護甲刮開樹皮,露出裡面烏黑蛀洞,“就像揚州,官糧全被換成了黴米。”
她盯着掌心中漏下的樹皮,冷笑:“年成不好時,本該在義倉裡的米,定會被高價賣給百姓。”
藥杵在臼底悶響。陸懷鈞想起老妪渾濁的眼中,映出的落日。那日父親将僅剩的黃芪塞進塞給她,低聲告訴他:“朝廷的‘四善二十七最’,賦稅征足才算‘清慎明著’。”
四善二十七最。他心底冷笑。清謹勤公謂之“德義有聞”,催科有術方稱“恪勤匪懈”。
可現實中,地方官貪腐橫行,何來德行;催稅時倒是 “恪勤”,隻顧湊足稅額,罔顧百姓生死。
好個 “恪勤”!好個煌煌天朝!
他猛然抓起藥鋤,掘向梅樹根際。
“砧木雖腐,地力猶存。”陸懷鈞掬起一抔混着草籽的新土,“栽棵胡楊如何?耐旱,抗風,根系能紮進三丈深的岩層。”
沈玉鸾挑眉,東珠耳珰掃過頸側淤青,那是被魏濟川擲算珠時蹭傷的。她想起轉運司滿園紅梅,冷笑道:“你可知這株朱砂梅,飲過多少商賈的血?”
“但胡楊飲的是大漠月光。”陸懷鈞将草籽埋進腐土,藥鋤撞上梅根,驚起數隻金龜子。
“《神農本草》載,紅梅入藥,需取雪後初綻之蕊。” 陸懷鈞從藥箱拿出青瓷瓶,指尖蘸藥膏,輕觸她頸間傷痕,動作輕柔,融入肌理,“若沾了銅臭……” 藥香陡然轉苦,“便是穿腸毒。”
沈玉鸾腕間翡翠镯撞上藥瓶。她想起魏濟川官袍上的貔貅紋樣,金線繡的眼珠正對着案頭血賬。父親臨終前攥着的漕運奏章,是否也曾這般被 “吃人” 的眼睛盯上?
“陸郎君這藥方,能治人心麼?” 她猛地抓住他手腕,丹蔻掐進舊傷,“揚州城半數紅梅都在官署,難不成一把火燒盡?”
藥膏在掌心化開,陸懷鈞凝視她眼底血絲。那是熬了一夜翻查關中賬冊的痕迹。
就像在戶部值房見過的,被“四善二十七最”壓彎脊梁的刺史們。
“火燒不盡。”他忽然引着她的手按向心口,掌下心跳如雷,“但腐土之下,自有新芽。”
沈玉鸾指尖一顫。陸懷鈞的體溫透過錦緞傳來,令她想起父親最後一次離家時的懷抱。那日漕船桅杆上的冰棱,也是這樣透着将融未融的暖意。
“郎君可知,新芽破土要折多少舊枝?” 她抽回手,拔下雀頭钗,在梅樹上戳出窟窿,“永豐倉的老鼠,喝人血長大。”
陸懷鈞撫摸袖中幹枯麥穗,穗頭焦黑,是郃陽渠畔被烈日炙烤過的。他仿佛看見隴西道上揚鞭疾馳的驿使。
紫宸殿上那盆禦用 “吉壤”,金絲蘭的根須纏着西域貢緞,枝葉上挂着八百裡加急送來的金鈴。這方禦用沃土,浸透着多少百姓的膏血?
當宮娥跪捧金剪修剪蘭葉時,可聽見隴右道饑民捧着空碗的嗚咽?那些凍斃在雪夜的馬匹,鬃毛上還凝着長安城飄落的金粉。
陸懷鈞冷笑,好一個“金鈴搖徹芙蓉帳,凍骨橫陳驿道塵”!
他拿出麥穗,浸入藥缽:“這冬小麥,是去年盛夏在田裡,看家中佃戶勞作時拾的。秋種冬藏,春雪壓得越狠……” 青黛水漫過焦痕,穗頭竟泛出些許青綠,“破土時穗頭越沉。”
陸懷鈞輕輕晃動藥罐:“沈娘子可曾見過,霜降前,農人哪怕把荞麥薅得隻剩空殼,也要拼命收割,就為讓刺史湊夠‘勸課農桑’考績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