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被考課繩索勒住脖頸的困獸罷了……
陸懷鈞閉上眼,深深歎了口氣。
沈玉鸾的鎏金護甲陷進梅樹蛀洞,蟲洞蜿蜒如淚痕。錦衣玉食堆出的高位之下,她如今才看清,腳下早被萬千蝼蟻啃噬出空洞根系。
原來這些事,一直都有嗎?
父親臨終前在祖訓上寫下“商道即人道”,踐行人道,竟如此艱難。
她忽然明白那年春分,父親為何執意帶她巡視荒年米鋪——“你踩着金絲履翻看賬簿,青玉算盤卻可能撥開饑民伸向米鬥的枯手”。
“我的阿鸾,往後定要為天下貧厄撐傘。”
春風忽起,草籽混着腐葉盤旋而上。陸懷鈞的杜衡香拂過她松脫的鬓角:“沙洲胡楊林,看着枯死三十年,遇着甘霖照樣抽新芽。”
他引着她指尖觸到梅根處一星綠意。一株不知名的野藤正沿着腐洞攀援,嫩葉上凝着晨露,映出兩人糾纏的衣袂。
“在下曾随父母雲遊行醫,途經弘農郡,偶遇一對祖孫。時逢災年,兩人奄奄一息。”陸懷鈞感慨道,把自己的經曆融入“陸懷鈞”的生平,“後來我再去,那孫兒去年秋闱中了明經,如今在郃陽渠畔教童子誦《禹貢》。”
五年前的幹瘦的祖孫,幸運地遇見了心善的父子,送她們濟善堂,暗中資助男孩完成學業。
“世道再難……”陸懷鈞撫摸梅花根部,“隻要活着就有希望。”
“沈娘子請看。”陸懷鈞指向根部的嫩芽,一縷光落在葉片上的露珠上,熠熠生輝,“世事艱難,野草尚可破土。更何況沈娘子,從不是野草,而是——”
陸懷鈞溫然一笑,目光灼灼:“沈家鎮山虎,一嘯山林動。時日尚長,何愁除不淨腐爛砧木?”
她隔着和煦的陽光望向他,他站在光裡,月白錦袍勾勒清瘦身形,鬓角幾縷發絲被風吹起,泛着暖金光澤。
多美好的景象啊。沈玉鸾想起和魏濟川的交鋒,忽然釋然了。是啊,時日還長,再頑固的“砧木”,終有被除盡之時。
東珠耳珰墜在晨光裡晃了晃,映出梅根處新發的綠芽。沈玉鸾将雀頭钗更深地刺入腐木,這把金玉雕成的“傘骨”,終該撐在風雨飄搖處。
她要做和該做的,從來都不應止于商道。官場的貪污腐敗,她也許也能做些什麼。
她鄭重斂衽為禮,雀頭钗輕顫:“陸郎君,多謝。”
陸懷鈞隔着衣袖輕按她手臂,阻攔道:“不必。能為娘子排憂解難,是在下的榮幸。”
話落,猛地嗆咳起來,肩背震顫,待喘息稍平才續道:“招贅當日,在下便說‘願以薄技效犬馬’,如今看來,實在是誇下海口。每日除了煎藥調羹,竟無甚大用。隻有用在下淺薄所學,為娘子排憂解難。”
陸懷鈞望着她微笑,目光灼灼:“還望娘子莫要嫌棄……”
尾音隐在急促的喘息裡,他攥緊衣袖,指節泛起青白。
沈玉鸾忽然向前半步,鎏金護甲擦過他衣襟的帶鈎。晨光穿過她鬓邊碎發,在陸懷鈞頸側投下細密的光斑。
“陸郎君……”她仰起下颌,吐息拂過他滾動的喉結,“那句‘乞娘子垂憐’當日說得坦蕩,如今說不出口了?”
兩人距離不過咫尺,溫熱氣息拂過他喉結。少女眉眼清晰可辨,連眼睫上露珠都映着晨光流轉。
陸懷鈞目光掠過她微揚的眼尾,喉結輕輕滾動:“藥要涼了。”他側身避開她灼灼目光,将青瓷盞遞給她,釉面映出他泛紅的耳尖。
沈玉鸾端起藥盞,琥珀色湯藥晃出細碎漣漪。她仰頭一飲而盡,舌尖舔去唇角藥漬:“原來陸郎君也會……”翡翠镯磕在盞沿發出清響,“落荒而逃?”
“沈娘子伶牙俐齒,在下甘拜下風。”陸懷鈞微笑,忽然轉身,向前一步,月白廣袖掃過她鬓間垂落的東珠。
逆光中,暖色勾勒出他的輪廓,連睫羽都染着金邊,真像一尊白玉觀音。
卻聽觀音說:“蘇州陸懷鈞——”他聲音浸着藥香般的澀意,嘴角噙着溫然笑意,“乞娘子垂憐。”
“啪嗒”一聲,藥盞落地。沈玉鸾怔怔望着滿地狼藉,隻覺得自己心裡,也裂開了一道縫隙,不受控制地向上攀升,直攪得她神思錯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