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懷鈞難得窘迫,停了半晌,方道,“在下平日打理藥圃,采藥、炮制藥材,知道這布料難得,特意挽上袖口,沒想到還是磨損了。”
沈玉鸾望着他,隻覺得平日裡沉穩的書生,此刻窘迫的模樣格外有趣,忍不住又打趣幾句:“不過幾匹布料罷了,我沈家還養得起。”頓了頓,她眼波流轉,笑意加深,調侃道,“看來往日給你的‘贅婿’用度不夠日常損耗,回頭讓錦書,叫廣源号上門裁剪便是。”
話落,沈玉鸾才驚覺 “贅婿” 二字出口實在自然,頓時臉頰發燙,慌忙咬住舌尖。陸懷鈞擡眼望去,她白玉般的臉頰泛起淡淡紅暈,宛如枝頭盛放的海棠。在燭光的映照下,頗有些動人,一時竟也舌頭打結:“沈……沈娘子一番美意……在下……”
沈玉鸾望向面前的清瘦身影,輕笑道:“該道謝的是我。”
自他來後,總是恰到好處地為她提供幫助。适時遞來溫熱的藥膳,在她傷病時照料得細緻入微,在她煩悶時溫言開解。漸漸地,望向他時,她心中少了幾分戒備,多了些暖意。她有些覺得,身邊多這麼一個男人,也許還不錯。
陸懷鈞笑容溫潤,坐在她對面,溫聲道:“娘子的疑惑可解了?”
沈玉鸾搖搖頭,歎道:“非但沒解,反倒更複雜了。”
陸懷鈞看着錦書鋪床,笑道:“天大的事,養足精神才好應對。沈娘子聰慧,定明白這個道理。”
沈玉鸾直直看着他,忽然笑了:“陸郎君愈發敢直言了。”
陸懷鈞将自制的安神香囊系在帳上,藥香彌漫間,她緊繃的神經慢慢松弛,困意如潮水般漫上來。
她困倦地眯着眼,聽着他溫聲細語,柔和的嗓音竟有些助眠:“還得沈娘子肯聽勸才行。”
“陸郎君這香方,似乎和鄭醫師所制不同?”她眼含笑意,靠近輕嗅。去年鄭醫師制的安神香偏清冽,如今這個卻多了絲甜暖。
陸懷鈞整理藥材的手指微頓,擡眼時耳尖泛紅:“添了曬幹的佛手柑,想着……”
想着你聞着放松,夜裡能睡得安穩。
後半句聲音漸輕,消融在艙外忽起的風浪聲裡。沈玉鸾沒聽清,見錦書進來,也沒再問。
錦書抱來衾被,瞧見兩人的模樣,輕笑一聲,并不多言。隻手腳麻利地加了床被褥,福身笑道:“江上風大,娘子可要當心着涼。”臨走時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似乎是在說“加油”。
他的臉瞬間紅了,倉促起身,袍角掃落案上文書。書頁嘩啦啦翻到折角處,似乎是零散記的文字,筆鋒淩厲,大氣磅礴,寫着“漕運”、“二叔”等字。陸懷鈞匆匆掃了一眼,沒再多看。
好不容易讓她卸了幾分戒備,還是不惹她懷疑了。不過是不想多生事端,他掩袖輕咳,才不是因為臉紅有些窘迫。
沈玉鸾俯身去拾,卻見陸懷鈞已蹲下身。他修長的手指按住書頁,指節擦過她未來得及收回的指尖。兩人同時僵住,暮春的花香裹着江風,在呼吸間糾纏。
“沈……”陸懷鈞耳尖泛紅,慌忙收回手,放好文書,後退的步調有些失了往日從容,“夜深露重,沈娘子早些歇息。”
沈玉鸾攏緊滑落的披帛,瞧着他難得失措的模樣,唇角勾起一抹笑意:“願陸郎君今夜好眠。”
燭火搖曳中,艙内漸歸靜谧。
*
翌日,天剛蒙蒙亮,晨霧籠罩江面。李掌櫃匆匆來報,陳家商船已朝着西北方向駛去。
“西北……”沈玉鸾眸光微動,難道是關中?她勾唇輕笑,看來有陳明允作伴,這一路不會無聊了。事情越來越有趣了。
沈玉鸾指尖輕點輿圖,江風掠過她鬓邊碎發:“六安帶小船綴着陳家,摸清他們銷贓路線。李掌櫃,咱們走明道往洛陽販綢緞。”說着卷起輿圖便往艙内走,“換輕舟,十日内務必抵達潼關。”
陸懷鈞将藥箱換成粗布包袱,見沈玉鸾已将羅裙換下,一身葛布短打勾勒出纖細腰線,俨然是副清秀貨郎模樣。幞頭邊垂落的一縷青絲,正随着她系革帶的動作,在鎖骨處輕輕晃動。
一路上人多眼雜,還是喬裝打扮更穩妥些。
“陸神醫扮起遊方郎中有模有樣。”她輕笑一聲,動作間幞頭微斜。陸懷鈞下意識伸手去扶,指尖擦過她耳垂,又慌忙縮回。他抵拳輕咳,掩飾耳尖的绯紅,“沈娘子這貨郎,倒粗心得很。”
沈玉鸾扶正幞頭,指尖擦過他掌紋,心中湧起異樣。正要開口,艙外傳來六安的低呼“娘子——”。她剛要邁步,腕間突然一暖。
“等等。”陸懷鈞解下蓑衣,披在她身上,“這幾日常下驟雨,仔細着涼。”竹篾掃過她手背,還帶着他的體溫。他俯身系繩結時,瞥見她後頸碎發垂落,襯得肌膚勝雪,喉結不自覺滾動,手中繩結又無意識多繞了半圈。
江風掀起簾幕,沈玉鸾正要出艙,卻聽身後傳來輕咳。他指了指她耳後,耳尖泛紅:“頭發露出來了,做戲得做全套。”
沈玉鸾輕笑,摘下幞頭重新束發。晨光掠過耳畔,将她耳後的朱砂痣映得愈發鮮妍,一點殷紅綴在凝雪般的肌膚上。陸懷鈞目光不自覺地定在那抹紅上,喉結滾動了一下。
“好了。”她利落地戴好幞頭,轉身對他一笑。那抹紅在視線裡消失了,陸懷鈞眸光微黯。她渾然不覺,在原地轉了轉,眼含笑意,“像麼?”
他望着她,笑意溫柔:“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