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恩慈真迷路了。
她就這麼轉悠着,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兒,一道頂梁的高門被推開,走進一片有着潮氣的黑暗裡,聽見滴落的水聲。
“那是個泳池。”
男人的聲音傳來,腳步款款,跟得不緊。
祝恩慈嘴角一僵,在他出聲之前已經察覺到了,正要回頭的步子卻為此打住,她梗着脖子,說:“我就是來找泳池的。”
方清懸往前走。
随着他漫步而來,頭頂燈光亮起,穿襯衫馬甲的侍應生也跟過來,快步往前,像要去攔住前邊那位不速之客。
方清懸擡了擡手。
侍應生瞥見他的動作,便識趣地頓下步子,微微折首,聽候指令。
方清懸問她:“會遊嗎?”
祝恩慈手背在後面,給自己造了點架勢:“不遊,我隻是參觀。”
侍應生看一眼方清懸:“方先生有什麼需要?”
他把人支開:“去倒兩杯醒酒茶。”
祝恩慈站在他的五米開外,呆臉上還有些微醺的紅暈,回頭看他:“我沒有醉。”
他在一旁的觀景台沙發坐下,“是我渴了。”
祝恩慈抿着唇,氣焰衰敗下來一節,沉默不語。
方清懸的臂彎裡還挂着他的西服,他坐在靛青色的卡座中,在已經閉合的頂燈之下,肩上一抹色借了落地窗外冷溶溶的彎月。
祝恩慈說參觀就參觀,真的裝像到底,圍着這浮着泠泠月影的池子轉了好大一圈。
泳池沒什麼新奇的,餘光裡氣定神閑的男人倒更是吸睛。
“陪我喝幾口?”哄人喝茶,他也有自己謙和的那一套說辭。
斟好的茶被推了一盞給她。祝恩慈在他對面坐下,文質彬彬應聲:“多謝。”
泳池周遭森森的冷氣把她身上的酒意疏通淨了。
方清懸掃一眼努力表現得不那麼拘謹,但眉目裡仍然緊繃的小姑娘,“客氣。”
她拿杯盞喝茶的時候,在氤氲的一道熱湧裡,才敢擡了眸,瞧一瞧他。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祝恩慈同樣打量他的時候,想的是這句詩,長這麼大,她也隻真正在一人身上感受過這般氣質。
茶盤裡還有些蜜餞和糕點。
他折起修長的骨節,将其輕緩推過去:“吃點兒甜的,當我給你賠個不是。”
她眉目清清,問:“賠什麼不是?”
方清懸聲音低醇,頗具哄人的耐心:“身邊兒的人數落了姑娘,惹人不痛快,我難不成是個呆子,連臉色也不懂得看了?”
他嘴角帶絲絲笑弧,稱不上讨好的意思,但話裡的懇切是真想叫她别往心裡去。
祝恩慈沉吟了十秒鐘左右,岔開話題:“绮園那邊,你要是交代好了我就過去,你們家小朋友太有個性,我有點害怕,不敢貿然稱老師。”
方清懸聞言,隻靜靜地說:“私人時間,不談公事。”
她被噎了下,旋即道:“那我不吭聲好了。”
他随口便問:“和我沒有話講?”
這話即便沒有深意,聽上去也有幾分暧昧了。
祝恩慈就真的停下來,想了一想有什麼話可講,接着牛頭不對馬嘴地回句:“你就不為自己辯解?”
他聽懂了弦外之音,裝不懂,問:“辯解什麼。”
“你和他不是同類人之類的。”
方清懸擲地有聲:“心裡有數就行,我不說冠冕堂皇的話。”
醒酒茶有些作用,讓她清醒有餘,連聲量都大了些:“或者你也可以說,并沒有那麼多的女人投懷送抱,也沒有那麼多心機圍繞着你。”
他沒反駁任何一個字,隻說:“能抱上的不多。”
祝恩慈思索着,雖然話不悅耳,但他态度真摯,給他一點笑,才真是緩解了略顯緊張的氣氛。
方清懸等再靜下來,又主動說回公事上:“下周末老太太聽戲,你就趁着她心情樂呵,隻管沖她獅子大開口,她高興起來,什麼都給。”
她眉如彎月,用兩根指關節撐着下巴,俨然一來二去的跟他已經有些親切了:“我鑽錢眼裡了?”
方清懸一靜,點頭賠罪:“是我狹隘了。”
祝恩慈:“賠完不是又賠不是。”
方清懸見她愛喝愛吃,又妥帖地幫她添一點茶水:“嘴笨的人,可不就是這個下場。”
祝恩慈在他沒落下的尾音裡淺笑一聲,令人積郁的夜就在言辭之中輕易纾解了過去。
他看一眼表,覺得時候不早,說:“我讓人送你。”
祝恩慈說:“我可以乘地鐵。”
他說:“是我闖的禍,自然我收拾。”
别的不說,這位方先生的人文關懷總是很到位的。
祝恩慈:“那就麻煩你了。”
送她回寝室的車是方清懸的。
但他不在車上。
她孤零零地坐在後面,望着外面萬家燈火,慢慢地等待着到達終點。
祝恩慈沒忘記自己的來意,打開手機看見許嘉誠發來滿屏的慰問:[在哪兒呢?不在廁所啊?]
[沒事兒吧恩慈?走了不說一聲?]
最後這句顯然是有點不高興了。
祝恩慈編了一套還算穩妥的借口:[不好意思,剛剛肚子疼差點暈倒,可能是胃病犯了,打算找個藥房買點藥,不想影響你們聚會我就自己偷偷走了,現在好了點,我看時間也差不多了,正在回學校的路上,不用擔心我。]
祝恩慈當然知道,他是不可能在那種情況下抽身陪她去醫院的。
如此一講,許嘉誠才沒了絲毫責備的意思:[胃病?沒事吧?]
假惺惺的,她說:[小毛病,吃藥有用。]
許嘉誠:[那你好好休息,到了和我說一聲。]
祝恩慈:[好。]
時間的紙張翻幾頁,半個秋天過去。
祝恩慈重新回到绮園那天,園子裡正在唱堂會。
她在高牆外面就聽見了這曲聲,住了足,往牆頭一看。
無聲的冷月之下,國槐有凋敝的迹象,風一掃過,葉子像星星一樣往下落。
萍姨正好來開門,請她過去:“姑娘來了,過來坐吧。”
祝恩慈有禮微笑:“好久不見,萍姨。”
萍姨一邊領她往裡頭走,一邊說:“今兒方先生不在,他說您自便,不用拘束。”
祝恩慈眸色微黯,又很快颔首:“好。”
夜幕之中,女孩子齊肩的發被往外一掃,清白端正的一張臉就恰好讓前排等戲的人回眸瞥見了。
那雙女人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手裡扇子都停了搖擺,随着祝恩慈被領到老太太跟前兒,女人暗紅色的指甲一點:“哪位啊這是。”
萍姨說:“是H大的學生,方先生請來教小羽畫畫兒的。”
祝恩慈被安排在蔣羽身邊坐下。
她不認識這女人,料想這雍容姿态,看起來也是主人之一,于是點頭打了個招呼。
對方卻沒搭腔。
“學生?”
那女人笑了聲,才收回視線,緩緩搖一搖素淨的團扇,後面的閑話說得就有點零零碎碎叫人聽不明白了:“瞧着又是個書呆子,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文人骨頭輕。”
祝恩慈沒有被這氣勢吓到,她隻有些奇怪,隐約察覺出這話裡頗有些指桑罵槐的意思。
在人家的地盤兒,她自然不敢回嘴。
隻看那扇影一搖一搖,平平靜靜,卻藏有機鋒。
很快,袖口被小朋友拉了一把。
祝恩慈腦袋低下一節,聽見蔣羽介紹說:“這是我外公的小老婆,壞得要死,你離她遠點兒。”
外公的小老婆。
祝恩慈算了算這關系,那這女人應該是方清懸的繼母吧。
台上濃妝豔抹的戲子重新登了台,底下就沒人吱聲了,上面正在演的一出是豫劇《花木蘭》。
戲曲演員的聲音很渾厚:“劉大哥講話理太偏,誰說女子享清閑。男子打仗到邊關,女子紡織在家園!”
祝恩慈擡頭看去,對上演員一個定格住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