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有人組織紀律:别吵吵了,好好聽戲。
祝恩慈靜坐了片刻,耳邊褪去那些紛繁複雜的聲音,也慢慢地沉浸到了劇情之中。
祝恩慈很喜歡花木蘭這個人物形象,隻不過在這束手束腳的地方,這份熱愛無從分享。
她不由地想到母親生病那一年。
那個冬天,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每天坐在家裡,對着老舊的縫紉機發很久的呆,想媽媽住了好久的院,想這學期的卷子還要不要做,又想下個禮拜,是把店鋪打開、開門營業賺點錢,還是接着讀書,熬過三年五載,等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
綿綿青山太過巍峨嚴實,讓她看不到外面的路。
祝恩慈攥着最後一份還能典當的玉器,在考慮要不要去求助她遠在天邊的爸爸的時候,耳邊響起母親的聲音:“我就是真死了,我也不會花你爸的一分錢,當個行政秘書就牛逼得不行了,狗屁不是,他就是當官兒的一條狗!你要是敢找你爸,你就永遠别來見我!”
十五歲的祝恩慈忍着眼淚,緊緊地握了一下玉佩。
家裡的小鋪子是最後的資産,媽媽的病花光所有的積蓄。
她再讀書的話,少說還要六七年才能掙上錢。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感到需要用錢的緊迫。
祝恩慈在假期去找了個餐廳做工,湊活掙點兒學費和課本費。
這家店的老闆是祝恩慈的舅媽認識的人,破例招了她來做幾天,對祝恩慈還算真誠和氣。
包廂裡來了幾位客人,老闆拉着祝恩慈叮囑:“那間裡面幾個是教育局和鐵路局來的領導,你進去的時候小心些,别碰了灑了,到時候小店招牌都保不住,知道吧?”
祝恩慈點頭。
老闆拍她肩:“去吧。”
她端着一盆砂鍋,推開門,站在一群平均年齡三十大幾的男人中間。
祝恩慈第二次看見方清懸,是在那個冬天,那個飯桌上。
他在煙塵袅袅中,臉上挂點漫不經心的笑。
看起來是最年輕的一張面孔,随着門被打開,同他們一齊看過來。
她端久了鍋,覺得手心發燙,眼睛仍沒有從男人的臉上挪開。
“就放這兒吧小姑娘。”有人提醒一聲,她才意識到自己在愣神。
等她轉頭離開。
隔着門縫,二聲議論:“這麼小就出來做工,沒考上高中?”
另有人回答:“可能家裡條件差吧,青山縣裡低保戶不少的。”
“來吃吧吃吧,這家甲魚不錯——”
“哎方總去哪兒?”
身形高大的男人起身拎了大衣,快步走出這陣無聊的喧嚣,低低一聲:“透透氣。”
青山的冬天不下雪,一場又一場的雨,凍得人無處躲藏。
祝恩慈裹了圍巾,在陰天的黑夜裡,跨過冰冷的水塘,到了公交站。
有等車的座位她不要,偏站着,手裡捧一本口袋書在看。
“這兩天沒去上學?”
忽然有人聲沉沉傳來,就在耳畔。
祝恩慈詫異望去,随後恭敬地站直身子,不知道說什麼合适,半天磕巴一句:“老師好。”
方清懸沒急着糾正她,見她姿态謹慎,好笑說:“緊張什麼?”
一身黑色大衣襯得他身闆很正,氣質也周正得無以複加,又因為太過俊美而給人一點距離感。
祝恩慈莫名有一點難為情,她斂眸問:“您怎麼知道我沒有去上課?”
他揶揄似的說:“班長不在,都沒人喊起立了。”
祝恩慈便知道他又去聽課了,她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就胡亂問句:“您會幫我們學校擴建嗎?”
方清懸不由地笑了下:“怎麼比你們老師還能操心?”
也是。
明明已經自身難保。
祝恩慈不吱聲了,她用手來回窩着那口袋書。
站了會兒,旁邊也沒了座位,祝恩慈累了,就蹲在路牙上,近距離看着面前波紋陣陣的水塘。
看着裡面茫然又痛苦的自己。
方清懸便又跟着蹲了下來。
就像初見那天在雨裡,他蹲下來為她撐傘。
一樣的高度,令她感到溫暖。
男人凝視她片刻,問了句:“成績不錯,為什麼會想放棄讀書?”
他以閑聊的姿态跟她說話,問得卻如長輩似的語重心長。
後來她總覺得他跟那個圈子的人不一樣。
有人問她何必把話說得這麼肯定?
因為她可以肯定,不會再有第二個人會為了尊重她,頻頻下蹲,保證她不仰頭就能看到他的眼睛,保證他們之間還有最基本的誠意,還有能夠平等交流的空間。
不論她以什麼身份出現。
他的骨子裡有着超乎情理的正直與悲憫。
祝恩慈坦白道:“媽媽生病,我想賺錢。”
那天送達的目的地是醫院,方清懸似乎是猜到了,并沒有驚訝,他問得委婉:“花了很多?”
“房子賣掉了,現在住院手術還是夠的,不知道後面還要花多少。”
方清懸想了一想,建議道:“可以申請一些基本保障。”
祝恩慈說:“申請了,不過我……”
頓了一頓,說下去:“如果我接着上學,不知道我離開青山會走什麼樣的路,等我學成歸來會變成什麼樣的人,二十幾歲的時候一事無成,而又落下了很多年掙錢的機會,我會不會後悔?
“他們總說外面的世界很漂亮,我怎麼确信這是不是真的?對我而言,走錯彎路的代價是很大的。留在青山也許才是最好的選擇。
“我一點都不想輸。”
方清懸沉默地聽完這掏心掏肺的一番陳詞,并沒有說什麼。
他平靜地看着她無力的雙眸。
緩了緩,方清懸拿出手機,給她展示了一些照片。
基本都是無人的空鏡,雨水彌漫的國際都市,層層疊疊的高樓,光怪陸離的夜色,遊輪,鮮花,賭場,花花世界的一隅,都在他的鏡頭裡。
方清懸一邊給她看,一邊介紹說:“這是紐約,這是曼哈頓,這是波士頓。”
她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漂不漂亮,他就借給她看一看。
直到翻閱到最後一張。
男人的指尖和視線都有所停頓。
好似照片的出現有點出其不意。
祝恩慈看過去,是一張用手機翻拍的老照片,照片下面空白處寫着兩個名字:
方清懸。
程碧落。
方清懸有些明顯的停頓動作沒有持續太久,他能夠從容地翻過情緒裡滞澀的時刻。
能看得出他展示風景的本意裡不包含這張照片,但男人還是認真地講述下去:“這是北京。”
金光底色的照片。
北京頤和園,十七孔橋。
桂子飄香,北雁南飛。
年幼的方清懸旁邊,站着的是一個面目和他極為相似的女人。
祝恩慈的腦袋裡閃過最大的可能性,他的母親。
祝恩慈問,“為什麼給我看這一些?”
方清懸看着面前這個沮喪的小女孩,溫溫和和地說:“我比你先看過外面的世界,所以借給你欣賞。”
她再擡眸看他英挺的眉眼,聽見他說:“隻要你有信念,他們都可以在你的腳下。”
看着男人清潤松弛的姿态,祝恩慈猜測,他家應該很有錢吧。
可能是富二代之類的。
隻有富貴人家的小孩才會被養得這麼精雕玉琢,談吐斯文。
她簡單的念頭,容易把人事物都看得無比簡單。
好比山就是山,水就是水,等時間過去,穿過這山水重重,就能進入他的世界。
方清懸告訴她:“事在人為。不上站場,怎麼知道輸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