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飯飽之後,二人便鋪開圖紙,由阿衡講述如何布置破解那“紫薇九宮陣”。說道妙處,黃藥師站起身來連聲稱好。之後二人又交談了醫蔔星象,詩詞歌賦,真是酒逢知己将遇良才,直到黃藥師起身告辭之時依然意猶未盡。阿衡将黃藥師送至門口羞答答開口道:“藥,藥哥,那‘紫薇九宮陣’你既然會了,以後,以後還會來嗎?”黃藥師答道:“黃某還有許多需要阿衡指點,若阿衡不嫌棄,黃某日日前來請教!”阿衡笑道:“既然如此,明日藥哥需給我再帶個禮物!”黃藥師問道:“阿衡想要甚麼?”阿衡道:“今日你送我那個小人兒孤孤單單的,我想讓她有個伴兒!”黃藥師道:“那自然最好,可是該再刻個誰才好?”阿衡捂着臉嬌羞的說道:“你說呢!”關上屋門一路跑回了自己卧房,臉上好像火燒得一樣滾燙。
此後阿衡的屋中多了一男一女兩個木頭小人,她與黃藥師也互生情愫,但二人發乎情止乎禮,每日隻互相交流技藝,從未做任何越禮之事。這日阿衡帶着黃藥師來到水榭外的竹林,為他講述如何以石為将,以竹做兵,布下諸葛武侯的石門八陣。沒想到幾裡外一道白影飛速奔來。阿衡大驚失色,分開一片竹子對黃藥師說道:“藥哥,你快躲進去,千千萬萬不要出來!”黃藥師大為疑惑,卻聽阿衡說道:“我娘最讨厭外人,姊姊她若是發現你一定會沒命的!”黃藥師心說可笑,總以為阿衡坐井觀天不知天高地厚,本不以為意,可又拗不過她,隻得乖乖躲入竹林中。
不過半晌那白影便閃至阿衡身前,阿衡結結巴巴對馮靈素說道:“姊,姊,姊姊,你,你怎麼這個時候來尋我?”馮靈素道:“母親說許多時日未見到你,心中想念,便要讓我帶你回去陪一陪她!”還未等阿衡回話,馮靈素雙眼陡然化作蛇瞳,如同利劍一樣看向黃藥師藏身的竹林:“甚麼人?”足尖一點便來到了黃藥師身前。
黃藥師從未見過如此神速的身法,登時驚出一身冷汗。可他平素最為自負,早有心會一會阿衡的姊姊和母親,見馮靈素來者不善,便使出彈指神通打出三顆石子攻向馮靈素要穴。誰知馮靈素指作蘭花輕巧一拂,三枚石子随之碎為齑粉。黃藥師心中一顫,心道便是王重陽也絕無可能如此輕松化解自己的彈指神通,這女子到底是何方神聖?可此時已不容他多想,忙用出“落英神劍掌”向馮靈素猛攻。馮靈素腳步一蕩,眨眼已至黃藥師身側,伸手便拂向黃藥師太陽穴。黃藥師撤掌回迎,與馮靈素相對,隻覺全身酥麻無力,險些栽倒在地上。黃藥師額頭滲出層層細汗,心中暗自驚道:“這女子怎會如此厲害,就算王重陽在此恐怕都難以和她走上百合……”馮靈素往後蕩開一步,眼神瞬間放出無邊的殺氣,仰頭便要拔劍。
阿衡心中暗叫不好,若被姊姊拔出劍來,藥哥哪有命在?于是她趕忙攔在黃藥師身前,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向馮靈素乞求道:“姊姊,這事皆是阿衡不好,私自放他進得娘的地界。要罰便罰阿衡,莫要殺他!”阿衡話音方落,馮靈素瞬間消弭了一身的殺氣,低下頭溫柔的看着妹妹,輕聲說道:“阿衡,靈蛇谷幾十年來從未進過男子,此事我也做不得主,需回去禀報母親,讓她定奪。”阿衡急得哭道:“姊姊不要!要是被娘知道,藥哥他,他便死定了……”馮靈素長歎一口氣:“她不但是我的母親,更是我的主人,服侍她是我一生唯一的宿命。”她回過頭去冷冷說道:“阿衡,若是母親發話要取他性命,縱是你也救不了他。”說罷她身形閃動,眨眼間便消失不見。
黃藥師驚魂未定看着阿衡,低聲說道:“世上,世上怎會有如此高的武功……”阿衡回頭說道:“方才姊姊用的是‘天山折梅手’,世上百般武學皆含在其中,你這兩下子哪裡會是她的對手。”接着她流着淚說道:“藥哥,你快走罷,從此把我忘了,再也不要回來……”黃藥師忙道:“那,那你怎麼辦?”阿衡搖搖頭說道:“娘和姊姊疼我,不會拿我怎麼樣的,你快走啊!”黃藥師上前拉住阿衡手說道:“阿衡,我從第一次見到你,便歡喜你,傾慕你。我想接你回桃花島,我要娶你為妻!”阿衡聽罷破涕為笑,凝視着黃藥師眼睛說道:“真的?你可莫要騙我。”黃藥師笑道:“東邪黃藥師從不作僞,隻要阿衡願意,我便一生一世護你,愛你,絕不讓你受半分委屈!”阿衡聽罷滿臉幸福地點點頭,捧起黃藥師雙手說道:“那麼咱們快走,姊姊的淩波微步甚是厲害,走晚一點便會被她追上的!”于是黃藥師伸手抱起阿衡,運輕功逃出靈蛇谷去。
阿衡自被馮問樞撿去,十年來從未出過靈蛇谷。随黃藥師來到附近的鎮中,看到熱鬧繁華的街市開心地不得了,好像是長不大的孩子一般東張西望又跑又跳。黃藥師對阿衡情深似海百依百順,但凡阿衡想吃想要盡皆滿足,将阿衡寵得仿似公主一般。二人彼心相付,真是一對美滿的神仙愛侶。
可惜好景不長,二人剛往東行了幾日,正騎馬要穿過一片樹林之時,隻聽阿衡驚恐地指着身後喊道:“藥哥,靈素姊姊追過來了!”黃藥師回頭張望,果然見一個白影絕塵而來。黃藥師安慰阿衡:“阿衡莫怕,你我在此布陣攔她。”阿衡搖頭道:“不行,那奇門遁甲之術你我加起來也比不過靈素姊姊,她若要破陣比喝水都簡單。”黃藥師道:“那,那該如何是好……”阿衡斷然道:“生既然做不得夫妻,死便死在一起。”
未過多久,一道白影閃到二人馬前,馮靈素眼化蛇瞳瞥了那駿馬一眼。“啊策策策策……”那駿馬一陣嘶叫,當場被吓得絕氣身亡。黃藥師飛身抱着阿衡落在地上,二人十指相扣視死如歸一般看着馮靈素。馮靈素毫無一絲感情的說道:“阿衡,你為何偷跑出谷,難道是受了他的蠱惑?”阿衡搖頭道:“我與藥哥真心相愛,是我自己決意随他回桃花島的。”馮靈素不解道:“此人武功平平,有哪點值得你離開母親?”阿衡流着淚說道:“姊姊,你不懂,這世上并非隻有武功才是最重要的。你和娘疼我愛我,我心裡最清楚,也知道對不起你們。可是有很多東西是你們給不了阿衡的。”馮靈素思忖片刻,對黃藥師說道:“小子,我娘命我來取你們二人首級,但若是你心甘情願授首,我便可饒阿衡一命。”黃藥師攔在阿衡身前問道:“此話當真?”馮靈素冷眼觀瞧默然不語。阿衡拉着黃藥師說道:“藥哥,你若是死,我絕不獨活。”誰知黃藥師趁阿衡不備點中她的穴道,對馮靈素說道:“此事皆因黃某所起,一人做事一人當,還請前輩回去後将一切罪過皆歸結于黃某,切莫苛責阿衡。”說罷橫過玉箫便要自盡。
誰知馮靈素彈指間便欺近黃藥師身前,伸手捏住他的手腕,淡淡說道:“你們走吧,回去之後我會告訴母親你們已被我親手斬殺。”順手解開了阿衡的穴道。阿衡從身後抱住馮靈素嗚嗚哭道:“姊姊,你瞞不過娘的……”馮靈素搖頭道:“無妨,快走……”閉上雙眼昂首朝天。黃藥師心領神會,拉住依依不舍的阿衡匆忙離去,隻餘馮靈素一人在林中怅然若失。她從蛋中孵出來的那一刻起,便跟随母親左右。母親對自己恩重如山亦母亦主,自己一身武功皆由她傳授。馮靈素四十餘年以來對母親言聽計從,從未做過一件忤逆母親之事。可今日,她看到阿衡與黃藥師真心相愛死生不負,實在是對自己親生妹子一樣的阿衡下不了手。隻要阿衡快樂,自己便替她二人死又有何不可?想到這裡,馮靈素一聲長歎,飛身回往靈蛇谷去。
三日之後靈蛇谷,一處精緻的小閣之中,靈蛇谷主馮問樞盤坐正中閉目撫琴。馮靈素神情肅穆緩緩走近,“噗通”跪倒在母親面前。馮問樞頭也不擡随意問道:“靈素,阿衡和那男人的首級呢?”馮靈素低聲說道:“我已将二人親手殺死,但怕母親看到阿衡傷心,這,這才将她就地埋葬,沒有帶回來……”馮問樞道:“做得不錯,下去歇息吧……”馮靈素不敢置信,顫聲道:“母,母親不處罰靈素嗎?”馮問樞随口道:“你既已将她們殺了,我罰你作甚。”馮靈素心知肚明,長舒了一口氣。給母親磕了三個響頭便退下了。
阿衡随黃藥師回到桃花島後,未過幾月便擇吉日成婚。婚後黃藥師更是對阿衡一心一意,極盡寵愛之能事。黃藥師雖然性情孤僻狂放不羁,但在妻子面前卻溫柔體貼,從來沒有違過阿衡心意。七八年裡伉俪情深琴瑟和鳴,日子過得幸福美滿。直到阿衡二十四歲那年懷有了身孕,處處不便煩惱不已,更是暴躁易怒,動辄便發脾氣。可黃藥師隻耐心的千哄百勸,直到阿衡消氣為止,從來沒有一刻不耐煩。夫妻二人滿心歡喜等待着腹中孩子的出生,可這時,一個人的出現卻打破了原本的平靜。
那一年王重陽病故,他的師弟周伯通奉師兄遺命,護着經書南下。阿衡聽說此事之後找到黃藥師,将身子依偎在丈夫懷中對他說道:“藥哥,你還記得那日靈素姊姊放走你我之事嗎?”黃藥師笑道:“性命攸關哪能記不得呢?”阿衡道:“我娘神通廣大,她若真想殺你我,便是躲到天涯海角也無濟于事。你我能夠在這桃花島上快活,定是因為娘不忍心,這才故意讓靈素姊姊來殺我們。”黃藥師問道:“阿衡為何突然想起這些事來?”阿衡嬌聲道:“我離開靈蛇谷這麼多年,都還從來不曾回去看過我娘,如今思念得很。不如你我以孩子出生為由,請我娘來桃花島做客,一來咱們正可向她老人家賠罪,二來我還可以陪一陪她。”黃藥師寵溺道:“我自然都依夫人。”阿衡轉了轉眼珠又說道:“她老人家那麼老遠來一趟,咱們可不能空着手迎接啊。”黃藥師道:“夫人說得極是,我桃花島上珍寶不計其數,咱們挑選幾件最為珍貴的奉給你娘。”阿衡哂道:“呸呸呸,我娘怎看得上你那些破爛?”黃藥師又道:“那,那我選幾件高深的武學典籍贈送與她可好?”阿衡樂道:“我娘的武功通天徹地,你那些武學哪裡入得了她的法眼?”黃藥師為難道:“那我實在想不出還有甚麼能送給前輩了。”阿衡壞笑着說道:“我聽說王重陽的師弟周伯通正帶着那《九陰真經》在南下途中,不如咱們如此這般,将那經書騙來,送予我娘賠罪?”黃藥師聽後不住搖頭:“那王重陽與我乃是故交,我又怎好用這樣的手段欺騙他的師弟?”阿衡癟嘴道:“我問你,他師兄為何命他帶書南下,還不是怕那經書落于惡人之手?這世上又有甚麼地方比放在我娘那裡更為合适?我們這不是欺騙于他,而是助他完成師兄遺命!”黃藥師聽罷初時還覺不妥,可拗不過阿衡的小性子,最後隻得從命,以阿衡過目不忘的本事騙得了《九陰真經》。
《九陰真經》到手之後,阿衡心情大好,每日既盼望着自己肚裡孩兒出生,又期待着與母親重歸于好。可是天不遂人願,黃藥師的徒弟梅超風與陳玄風私通,被曲靈風看到報與黃藥師。黃藥師心中覺得可笑,對阿衡說道:“他們既然兩情相悅,便大大方方來告訴我便是,何苦偷偷摸摸的呢?”阿衡笑道:“還不是藥哥平日裡對他們太過嚴厲,他們怕你責罰自然不敢同你明說。既然這樣,不如将他們叫過來,咱們給他們許婚可好?”黃藥師點頭應和,吩咐曲靈風去喚梅超風,陳玄風二人見他。誰知曲靈風早傾心與梅超風,誤解了黃藥師的意思,洋洋得意對二人說道:“師父現在已經知曉你們二人作下的勾當,命我喚你們去見他,你們的好日子便要到頭了!”梅超風,陳玄風二人心中害怕,這才铤而走險盜走了《九陰真經》判出桃花島。
阿衡聽說《九陰真經》失竊真如五雷轟頂。請帖早已寄往靈蛇谷,眼看母親馬上便要前來桃花島,阿衡萬念俱灰,強行再次默寫《九陰真經》,可此時她将近臨産,記憶也已模糊,所以默寫下來的經書殘缺不全。阿衡心力交瘁加上焦慮,自責,終于在孩子出生那日難産身亡。她死時手中緊緊攥着那塊從不離身的玉佩,年僅二十四歲。
黃藥師萬念俱灰,本想陪愛妻同死,可是又害怕蓉兒無人撫養,這才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他先是佯作遷怒衆弟子,将他們挑斷腳筋趕出桃花島。又遣散了島上的啞仆。将小黃蓉放在阿衡的身體旁邊,望着愛妻冰冷的面龐空自垂淚。
馮問樞于靈蛇谷收到請帖,說阿衡的孩子不日便要出生。馮問樞本就想念女兒,看到請帖笑得合不攏嘴,帶着馮靈素千裡迢迢趕往桃花島。可到達島上卻隻看到失魂落魄的黃藥師和女兒毫無生機的屍體。黃藥師看到馮問樞先是一驚,随後便視死如歸仿若不聞,隻呆呆的望着愛妻目不轉睛。馮問樞勃然大怒,命馮靈素殺死黃藥師。馮靈素仰頭朝天,一柄長劍從口中緩緩吐出,她持劍在手刹那間便直取黃藥師。誰知這時阿衡屍體旁的黃蓉突然發出了一陣清亮的哭聲。
“且慢!”
馮問樞一聲大喊。可馮靈素長劍已然到了黃藥師身前,這時哪怕收招,光劍氣便可将黃藥師頭顱斬下。電光火石之間,馮問樞伸出雙指一點,兩道氣柱自指尖噴薄而出,将馮靈素的劍氣消弭于無形。馮問樞徑自走到床邊,望着小黃蓉嬌嫩的臉蛋兒,不由說道:“像,真像阿衡……”她輕聲問道:“她叫做甚麼名字?”黃藥師答道:“蓉兒,這時阿衡生前給她起的。”馮問樞雙目微閉背過身去,對黃藥師說道:“這孩子是阿衡的骨血,她不能沒有父親,你給姥子好生養她長大成人。若是讓姥子知道蓉兒受了半點委屈,拿你是問!”又吩咐馮靈素:“帶上阿衡,我們走!”馮靈素強忍悲恸,上前來抱阿衡的遺體,黃藥師喊道:“莫要碰她,你們要将她帶到哪去?”馮靈素冷冷說道:“帶她回家。”黃藥師愣了一下,想起二人成親後阿衡曾無數次的說起想念靈蛇谷,想念母親和姊姊,想念自己的“家”。或許,阿衡本就不屬于桃花島。如果不是自己,阿衡現在會不會還在那個汀香水榭陪着母親和姊姊,光着腳丫研讀奇門遁甲。黃藥師沒有阻攔,任馮靈素溫婉地将阿衡抱在懷裡,仿似她還有知覺一般。
馮問樞最後留下一句話:“你給我把阿衡的《九陰真經》找回來,不然便永遠别想見她。”說罷與馮靈素飄然而去。
因為對妻子的愛,黃藥師盡心盡力撫養黃蓉,直到黃蓉長大後,才不顧一切追查棄徒梅超風的下落,隻為找回《九陰真經》交予馮問樞,再見一見阿衡。後來在郭靖上桃花島提親之時,黃藥師終于尋回了《九陰真經》,他按捺不住再見妻子的激動,離島前往靈蛇谷,這也讓楊康和歐陽鋒找到了可乘之機,在桃花島殺害江南五怪,損毀了阿衡的衣冠冢。
黃藥師在靈蛇谷的寒玉冢中,再次看到了朝思暮想的阿衡。她一如當年的模樣,可自己,頭發和胡須卻皆已斑白了。真是: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裡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鬓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自此以後,黃藥師了卻心結,雲遊天下,縱情山水。直到那日遇到了那個長得與阿衡和蓉兒一般靈動的苗疆少女,便心血來潮,布下愛妻最為得意的石門八陣想要将她考較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