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綱不知道那天夜裡二人的談話,但沒幾天他就得知了消息,骸要走了。
也正是骸的離開,小綱才知道,他真的是從鋼琴下的井裡爬出來的。
“約定好了啊,你一定要來找我哦?”小綱哭着鼻子,伸出小指。
六道骸兩手空空的來,如今也兩手空空走。他沒嘲諷小綱的幼稚約定,很認真的伸出手拉鈎。
“約定的事情不能變哦?”
“知道了。”他難得笑了。不是那種陰陽怪氣的笑,是很腼腆的笑,不太自然,但很活潑。
六道骸慢慢的走向那口井,那口亘古不變的井,漆黑的石塊爬滿了紅螞蟻,隐隐能聽見在井之下有人在呼喚他。
小綱松開和澤羅的牽手,幾步沖到六道骸的背後抱住他。
“一定要來找我哦,我等你太久了會生氣的。”
六道骸沒有回頭,他的心已經被井裡的聲音給吸走了全部的注意。
小綱沒有氣昧,他自顧自說:“但我也隻是生一下子的氣哦,如果我生氣你會不高興,我就不生你氣了,你請我吃蛋糕,我就原諒你了。”
“小綱。”澤羅在後面喊,四歲的小孩扭頭看他,戀戀不舍松手,跑進了澤羅的懷抱。
風,帶着心電儀的滴答聲,魔鬼的聲音從漆黑的洞中傳出,他摸到井邊,紅螞蟻爬上他的手,撕咬他的皮肉,密密麻麻的紅點從手腕開始,血滴入井,那抹黑泛着詭異的油光。
“目前心率…數據…正常……”
“……生命體征……良好……”
“0609-1……聽到回答……”
那抹單薄的影子,幹淨利落跳下去,仿佛一個絕望的人赴死,而且他太瘦了,像一根針落地,身影被黑暗淹沒的時候,一點聲音也沒有。
小綱聽到那口井最後的聲音,是數十人同時的驚呼和尖叫,凄厲的慘叫聲帶着濃膩的血味,久久回響在禮拜堂的頂部。
“回去吧。”澤羅微笑着對小綱說,轉身離開。
………………
…………
……
小綱不記得到底過了多久。
可能是幾天,也可能是幾個月,幾年,算清楚時間的流逝對一個剛滿五歲的小孩來說太嚴苛了。
等到指針指向十二點的時候,他已經把城堡裡的書都讀了至少一遍。
他和小熊的辦家家酒的遊戲被搬上桌,教父們評判他作為男主角舉手投足,直到他真的能扮演好其中的角色。
王子,騎士,國王,大臣……他扮來扮去就是這幾個角色,如果不是澤羅和福奧會捧場逗他玩,他也不想辜負期待,就格外認真的把遊戲玩到底。
終于有一天,石頭堡引來了一位客人。
穿着白裙子的女人。
她像真正的意義上的仙女,踩着雲彩,從高高的天上飄下來。
那個時候,小綱在花園裡扮演王子跳舞,小熊在拉小提琴,女人悄悄地坐在他身邊,露出恬靜地微笑。
“你好,小綱。”
“姐姐好。”小綱蹭了蹭女人伸出的手,接過對方的糖,是透明的琉璃糖果,“你也是來陪我玩的嗎?”
女人擺擺手,她說:“我已經老得跳不動了。”
“怎麼會?”小綱不敢相信地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一遍,“你的身體輕得可以像鳥一樣飛,為什麼不能陪我跳舞……我喜歡和漂亮的人跳舞,像姐姐這樣的。”
女人開心極了,她蹲下身,虛虛地擁抱小綱,她溫潤的眼睛裡含了一汪海,無論什麼樣的人在她眼裡都柔情萬分,“小綱可真帥氣呢,我也很喜歡小綱。”
被這樣的眼神注視的小綱紅了耳朵,他問:“你在看什麼?”
“你呀。”
“不是的,姐姐不是在看我。”小綱堅持說。
女人有些意外的眼神裡帶上了憐憫,她慈愛地揉了揉小綱的頭,“我确實是在看着你,這點不會有錯,我在看十年後的你。”
“十年後?”
“是。”女人托起小綱稚嫩的手掌,在上面寫下“時間”兩字。
“十年後的小綱…十四歲!”小綱的眼睛轉了幾圈高興地問,“十四歲的我是什麼樣子的?”
“小綱希望自己是什麼樣子的呢?”
“我想像圖圖的身體一樣強壯,火焰像澤羅一樣漂亮的燃燒,還有、還有和爸爸媽媽在一起,有很多的朋友。”
“這是一個很美好的希望呢。”
女人突然轉過頭,看向不遠處平平無奇的蘋果樹。
她招招手,并輕輕地說,過來,快過來。
小綱這才發現那顆樹後面躲着一個小女孩。
女孩的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唔咽的聲音全被抿緊的唇藏到身體裡,她走的每一步都在顫抖,最後在小綱面前站定。
女孩緊緊依偎着女人,她們十指相纏的手,被女人鄭重地舉到小綱面前。
“她是個和小綱一樣好的孩子,你們可以一起玩。”
小綱伸出了手,“你好呀,我叫小綱。”
女孩的手慢慢地落進小綱熱乎乎的手裡。
女孩似乎透過他看到了什麼,她的眼睛慢慢睜大,波光粼粼的大海裡顯得小綱格外渺小。
“……尼。”
“什麼?”
“我是尤尼。”
話音剛落,尤尼身上佩戴的項鍊發淡淡的金光,小綱的手也不由自主地冒出火焰,在這永恒的一瞬間裡,她們被種奇妙的力量共鳴,像是出生便共用一具身體,小綱在這柔和的光芒下突然明白尤尼的傷心和不舍,他很快反應過來女人要做什麼,他轉頭,看見女人已經跨過了圍欄,她正在走向深林,一步也沒回頭。
“大姐姐!”小綱頭一回覺得事情緊迫,他大聲喊,“不要過去——”
尤尼在小綱的呼喊聲中恢複了神智,她看到女人漸漸縮小的背影,她快步向前跑去。
“媽媽——”
“媽媽——”
一聲疊一聲的呼喊讓女孩的嗓音尖銳變形,眼看女孩即将越過圍欄,小綱大步跑,撲倒了女孩。
但無論怎麼掙紮,尤尼過于瘦小的身軀都沒能爬起來,她隻是抓碎了一地的花草,指縫裡擠進猩紅的泥土。
她滿含淚水地看着女人的背影被烏黑的樹木遮擋到一點影子也看不見,一種撕心裂肺的痛感在兩人的身體裡蔓延開,啪嗒,一滴滾燙的眼淚滴入小綱的手背。
疼痛是一種什麼感覺?
疼痛是從滑梯上摔下後被小朋友恥笑,疼痛是蘭花的花瓣枯萎了,疼痛是不小心踩死了路邊的蝴蝶。
小綱已經很久沒有痛過了。
通過讀書,他隐隐知道有些東西正在離開他的身體,讓他和以前遇見的那些小孩大人不一樣,但尤尼近乎撕心的疼痛又将他的一部分拉回了地面。
“媽媽!”小綱不顧尤尼的掙紮将她拉起來,随後立即抱緊她。
尤尼是個溫柔的小孩。小綱确信。
——她甚至溫柔到沒有罵我,沒有打我……沒有推遠我。
尤尼隻是在哭泣,為她母親的離去,輕聲抽泣。
太陽漸漸要落山了。
小綱陪尤尼坐在草地上,兩個不大的孩子在等一個母親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