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伊怕水,她自己是知道的。
江月也怕水,但是症狀比她輕。
不過,她們都忘了自己為什麼會怕水。
一落入湖中,鋪天蓋地的水将身體緊緊包裹,冰冷的液體無孔不入。鼻子因為進水會出現酸痛,會迫使人不自覺張開嘴,鹹腥的水不斷灌進喉嚨,接着就會進入氣管,異物感會讓人想咳嗽,但迎接着的卻是源源不斷侵入的水.........
江伊是個影子,是沒有呼吸的,但在溺水時,水灌入鼻孔喉嚨,她詭異地覺得自己擁有了人類的呼吸。
肺部開始出現劇烈的撕裂感,身體就像被水灌滿,力氣漸漸失去,一種名為“窒息”的感覺散發開來,帶着強烈的火辣辣的灼痛。
腦子的意識變得模糊,耳朵也聽不到聲音。
水下好安靜,仿佛水底會有另一個世界。
身體慢慢變沉,無力掙紮,感覺自己和水融為了一體,就這樣往黑暗陰寒的水底下墜,下墜,下墜.......
江伊做過的那個墜下高台的夢,落水過程就是這樣。
最後,她記得自己沉到了水底。
那裡很黑,很冷。
她在水底躺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已經忘記是一具屍體沉在水底的,她以為自己就是那片水。
她記得,聽到過水上有聲音,有人喊她的名字,喊江月的名字,但是她沒辦法回應。
後來,那些人走了。
她又一個人,在水底躺了很久。
那時候她想,幸好水裡沒有魚蟲,不然啃她的屍體就難辦了。雖然她已經感受不到痛,隻覺得冷和黑。
躺在水底的時候,她記得自己也在做夢,有點搞笑,夢中夢。
她覺得自己活過來了,從水底詐屍,奮力遊出水面,看到一片在陽光下波光粼粼的金湖,湖上有人泛小舟,遠處的青山上有座塔,很漂亮。
她聽到小舟上有人在唱:“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
西湖,原來這裡叫西湖。
接着,她往岸邊遊,岸上有一排青青楊柳,随風漂浮,在空中如綠色波浪,輕盈極了,快活極了。
看,還有人在放風筝。
那風筝飛得很高,上面畫着很多小人。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有個小人,很像她。
然後,她看到一大片搖曳的碧荷枝葉,青翠欲滴,如一片片翡翠漂浮在水面,中間偶露出幾抹小粉,嬌嫩精緻,似一顆顆寶石鑲嵌。
她貪戀地看着眼前的美景,覺得這夢真漂亮。
“咔嚓咔嚓——”
幾道閃光聲響起。
她往前遊了遊,躲在荷葉後,小心往岸上瞧,有個男人拿着相機正在拍照。
那人看不清樣子,卻莫名讓她覺得熟悉。
他拿着黑黑的相機,圍着這片綠荷變換無數角度,拍了很多照片,然後在長椅坐下休息了。
将相機放在長椅上,翹起二郎腿,從口袋中摸出打火機,抽出一支長白的煙,點燃,輕輕吐着煙霧。
煙霧中,他的樣子更模糊了。
他好像有點難過。
不知道為什麼,她看着也有點難過。
于是,她扒開一片片荷葉,努力往他面前遊。
終于,她遊到岸邊,趴在堤上,仰起頭看他,還是看不清樣子,但是心裡好難過。
她哭了,岸上的他好像也哭了。
情不自禁地,她朝他伸出手,想擦去他眼角的淚.......
“嘩啦!”
突然,有人從背後捂住她的口鼻,死死将她拽進了水裡!
她看着自己離岸越來越遠,那個男人也越來越遠,越來越高。一切變得模糊,随之變暗,最後是黑。
水中,有一個很奇怪的人影朝她疾速遊來,将一把長長的劍捅進她的肚子,好痛,好痛,内髒似乎都被絞爛了。
紅色的血在水中開花,蔓延,飄遠。
她雙手握住劍,似乎是想把劍拔出來,但不知怎麼劍捅得更深了。
四面八方,有好多,好多的蛇扭曲着朝她遊來,有的纏住她的手,有的纏住她的腳,有的一口咬住她的脖子,将她再次拖回了黑暗的冰冷的水底......
恍惚中,她看見一片紅紅的火光,又好像是金色的湖光。
那片西湖,朝霞漫天,金光璀璨,遠處青巒山色映入水,熠熠生輝。
那支她藏身過的綠色荷葉還在漂搖。
起風了。
順着閃金流光的湖面而來,吹開一層層鱗波,似有人擺動纖細的手臂,輕推水面,慢慢往岸邊來了。
青色煙絲在空中飛卷,飄散。
輕柔又缱绻地拂過吳邪的臉頰,又調皮地轉回來,将長椅旁的幾枝翠柳枝條卷起,像有個小姑娘在身邊可愛地甩小辮子。
他截下嘴裡的煙,竟被這輕風吹沒了大半,堪堪快燒到煙蒂了。
不遠處的湖面,一支淘氣的綠荷來回擺頭,露出身後的小小粉花,煞是俏皮,像在燦爛地笑。
那模樣,就像她回來了一樣。
吳邪抿下唇角,心情奇異地放松不少。
“資料發給你了,知道你在查,買一贈一,記賬上。”
耳畔,解雨臣說完這句就挂斷了電話。
他放下手機,郵箱裡果然收到兩份資料。一份藥不然,一份劉喪。
藥不然的,吳邪随意翻看了兩下,沒多在意,小花會處理的。
至于劉喪,他手上已經有一份資料了,但還是點開看了看。
小花這份資料和他手下查到的差不太多,準确地說,劉喪這個人年紀尚輕,履曆太薄,能寫上去的就那些東西。
不外乎就是西北人,90後,年幼喪母,半路出家玩古董。耳力超群,探墓特别準,原先跟一個瞎眼老姑子學得本事。剛在行裡露了臉,還沒什麼名氣。
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他父親的死,據說和他有些關系。
這些資料,足以刻畫出一個心思複雜,敏感,倔強,傲氣的形象。
吳邪是記得這個人的。
原先在北京的時候,他聽胖子說過,小啞巴有段時間愛和一個小花子玩,隻不過他沒見過面。
也是奇怪,這個劉喪還記得她,并在多年後還去找她。
不過,他找不到的,誰也找不到。
吳邪也不知道怎麼當時聽到這個人在找小啞巴,自己就讓人去查了。他隻是下意識這樣做,抓住一切和她相關的事情。
查出來,沒什麼特别,吳邪也沒把這人放心上,他的事太多了。
太陽跳出青山,很快又陰了,灰沉沉的。
他将早已熄滅的煙頭彈進垃圾桶,撿起長椅上的相機,轉身回鋪子,手指點擊屏幕,和解雨臣發了條消息。
(明日到北京。)
解雨臣很快回複,(不日到杭州。)
這是說好的,兩人交換場地,他去北京,小花會來一趟杭州。有時候自己的地頭,有些事反而不好辦。
關上手機,鋪子門口的王盟已經在招呼他。
“老闆,吃早飯啊,吃完你看看我們還要帶點什麼。”
吳邪回過頭,看了眼那支粉色小花,沒晃腦袋了,伫立在湖水中,呆呆的。
片刻,他收回目光,進了鋪子。
......
山中大湖吐霧,白茫一片,偶有鳥叫。
待到明晃晃的太陽穿過白霧,驅散寒冷,才感覺有些暖洋。
湖邊,一棵大樹下。
江伊突然睜開眼,面色驚恐,額頭全是冷汗。
下意識去捂肚子,沒有長劍,沒有傷口,沒有鮮血,沒有劇烈地痛。
她的表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放松,靠在大樹上,臉色卻是越來越白。瘦削的肩膀縮了縮,又去摸脖子。
沒有蛇,沒有傷口,沒有痛。
這才真正安心,後知後覺地覺得有點冷,但是沒有夢裡躺在水底冷。
“小二,做噩夢了?”
擡起頭,小張哥坐在燃燒的火堆邊,正用一根木頭去扒拉架子上的烤魚,焦黑的,莫名很香。
聽到有人說話,江伊這下才真正覺得自己醒了,不在那個恐怖的噩夢裡。
燃燒的火堆哔啵作響,她身上裹着小張哥的外套,被火烘着,已經幹透了。
她記起來了,自己好心跑回來幫忙。結果這水鬼小舅瘋的,拉着她跳湖,不能往其他地方逃嗎?
“小二,吃不吃烤魚?”
再一擡頭,小張哥那張妖邪的臉近在眼前,手中還舉着一條大烤魚。
江伊面無表情地推開他的臉,就聽到他說。
“小二,你果然像你娘說得一樣,很怕水。”
話一出,江伊立刻飛去一個不善的眼神。
“你故意帶我跳湖的。”
小張哥隻是笑眯眯的,笑得依舊有點邪性。
“沒關系,小舅水性好,能幫你克服。”
江伊沒說話,眼神打量四周。
他們還在湖邊,就是昨晚打鬥的位置。那十幾具屍體沒了,隻有面前的火堆。
還有一個捂着屁股走過來,表情幽怨的張千軍。
“侄女,你已經傷害我第三次了。”
他身後,有一根拔出來的箭,沾着血。
刹那間,她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她被騙了!
這兩人又在演大戲,試探她了。
什麼黑衣人,什麼張家敵人,什麼暴露自身保護她,全是假的!
她說呢,那些黑衣人看起來有些奇怪,感情和她的那幾十個大漢一樣,都是障眼法。
昨夜一路逃竄,沒真切接觸,距離又遠,還真看不來那些人是假的。
什麼張千軍兇多吉少,明明最後他就混在那些黑衣人裡跟着上山來了,所以才會被她的飛箭誤傷!
等她沖下山坡,小張哥估計是怕她近距離看出那些黑衣人不對,所以才拉她跳湖。
江伊想清楚了,想明白了,越想越氣。水盈的杏眸瞪得大大的,怒視着面前的兩人。
“你們有病吧!”
裝被追殺騙她很好玩嘛!
小張哥伸出兩根手指,戳起她的兩邊唇角,手動幫她畫了個微笑。
“恭喜外甥女,順利通關,真棒。”
說着,還摸了摸她的頭,摸小狗似的。
江伊使勁搖頭,甩開他的手,一臉不情願,冷哼道。
“早知道我就該直接下山,管你死活。”
小張哥在她面前蹲下,雙手捧臉,心情看起來很好。
“可你還是回來了,我就知道,你擔心小舅。”
江伊煩躁地炸毛,“我擔心你死得不夠快而已,回來補刀的。”
小張哥一臉慈祥,完全聽不進去她的氣話,隻笑眯眯看着她。
“我知道的,口是心非,你其實很擔心小舅的。”
江伊感覺自己像個傻子被他們耍得團團轉,真地氣炸了!
“我擔心你個鬼!”
一把扯下身上的外套,推開面前的小張哥,不管旁邊的張千軍,站起來就要下山。
“侄女。”
錯身之際,張千軍搭住她的肩膀。
江伊一把掀開他的手,側身,速度極快地吐出兩枚刀片,銀白兩抹寒光乍現,飽含殺氣!
一枚對準張千軍,一枚直沖小張哥。
“唰——”“唰——”
“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