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終于舍得從畫像上移開,看起了梁有鶴題的字。
“目如深潭,波瀾不驚,縱有雷霆乍起,亦不過睫羽微顫爾。衣冠皆簡,夏葛冬裘皆十年不易,然浣洗如新,褶痕如刃。”
祁憫盯着這行字沉吟半晌,“老師似乎是有所不知,師兄雖不喜豪奢,但也不至于十年不易衣冠,或許老師認為師兄衣服浣洗如新的緣故隻是因為師兄素日的衣物顔色樣式都差不太多而已。”
這點小差錯如今隻顯得十分有趣。
祁憫每翻開一頁,便或雀躍或遺憾地同季識青講起這些人的往事。
其中有的人踏過了曆史的長河,直到今日名号也響徹四方,有的已經湮滅于時代的洪流之中,後世已經沒有了他們曾經存在過的痕迹。
“這是樂增。”祁憫面上有追憶之色,“樂增素來是極樂觀豁達的,同窗出遊時,忽逢大雨傾盆,正極歎極惋之時,聞他大笑,稱此乃天公同樂。”
“後世傳下來他的一首詩。”
季識青拿了紙筆寫下來——
“生年不滿百,怎懷百歲憂?不若春風釀,醉卧山林叢。”
祁憫笑出聲。
“他竟是如此寫,好似他本身便是個酒癡一般,但樂增其實是個一口倒的家夥,向來是要以茶代酒的,偏偏他還頗愛嘗試,幾個師兄每每劃拳決定由誰把他拖回家。”
隻此隻言片語,季識青恍若覺得小龍山那棺椁主人的形象躍然紙上。
“這是我。”張樂增的下一頁便是祁憫本人。
季識青湊近了些看題字和祁憫的畫像。
目光剛一落在畫像上,季識青便明白為什麼梁玉林甫一看見祁憫本人便認定他不是臨親王。
畫像上祁憫青絲绾素綢,眉目不嶙峋而含秀骨,唇未啟而含笑窩,雙眸澄澈如秋潭初霁,天然一段春風相随。
季識青看着畫像,挑剔地想着,簡直沒畫出祁憫一絲風采。
批字為:
臨親王憫雖年少,然天地靈氣、詩書精魄涵養入骨,望之如臨古玉生煙,近之若沐春風化雨。得之乃人之幸,而非國之幸。”
前面的那幾句季識青都十分認同,唯有最後面那句:“得知乃人之幸,而非國之幸”季識青頗覺此乃偏見。
“沒有你大周早幾個月就沒了,你這老師也跟着周一塊兒埋了,他怎能還說這種話?”季識青不滿,替祁憫鳴不平。
“無妨,先生或許自有他的道理。”祁憫神情看不出什麼轉變。
這副模樣倒像是畫像中的祁憫,也就是梁玉林所說的那樣——是最為溫潤謙和的人物。
可無論是剛剛祁憫雀躍地與自己談及往事還是先前在月光下肆意奔跑,季識青都覺得,祁憫似乎真的像梁玉林那個神神叨叨的瘋子所說的那樣,熱烈,張揚,明豔,意氣風發。
“啊,老師竟然講左肅畫得如此端嚴持重。”又談及了冊子上的幾個人後,祁憫翻到一頁,驚訝之情溢于言表。
“……左肅?”季識青的語氣有些不對,不過此時祁憫沉浸在訝異中,沒有注意到。
那畫像上的小少年青衫落拓,眸光跳脫。
“他是輔國公幼子,曾是我的伴讀,隻不過和名字正相反,他是個頂頂活潑的性子,因着過于熱衷嬉鬧,屢屢遭先生訓斥,不過他一向當作沒有聽到,依舊會帶着我們翻牆出去玩,被逮住了總是第一個溜走,有趣得緊。”祁憫輕觸那畫像,笑說。
“他日後如何了?”
“……”
見季識青不語,祁憫擡起頭,不再去看梁有鶴的冊子。
“投雍了。”
祁憫怔了一下,不過很快便回過神,依舊是淡笑的模樣,道:“也罷,阿肅頑若脫兔,狡似靈狐,一向是識時務的。”
“近些年來,他一直是飽受争議的人物。”
“因為投雍?”
“并非,他在雍朝起初直言上谏,是有名的言官直臣,後官職直升到地方巡撫,但據一些史料說他升任巡撫後欺男霸女,私吞民田,放任流寇,殘害忠良,既無政績又無私德。”
“怎麼會……”祁憫喃喃。
季識青所說的那個人,是于祁憫來說完全陌生的人,祁憫不願相信那會是他記憶中似乎永遠樂觀自在的青蔥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