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江心月趕到雲來茶館時,遠遠就看見浔陽秋蹲在青石階上。
他指尖捏着半塊芝麻糖,正逗弄着一隻花貓。那貓兒翹着尾巴去夠糖塊,爪子在他月白色的衣擺上勾出幾道細絲。
“浔陽公子來得可真早。”江心月抱着藍布包袱匆匆走近,發梢還沾着晨露的水汽。
浔陽秋站起身,拍了拍衣擺:“怕你被老狐狸啃得骨頭都不剩。”他壓低聲音,“一會兒看我眼色行事。”
茶廳裡飄着隔夜的陳茶味。趙浩廣坐在太師椅上,翡翠扳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檀木桌面。見兩人進來,他頭也不擡:“聽說刺史府在重金求購養生茶?”
算盤珠子卡在檀木檔上,發出刺耳的聲響。趙會長眯起眼睛:“跟我耍花樣?”
他突然注意到江心月身後的浔陽秋,手裡的茶盞一晃,灑出幾滴茶水:“這不是浔陽公子嗎?”
“趙會長客氣了。”浔陽秋擡手示意他不必多禮。
趙浩廣的指甲在算盤上刮出刺耳聲響,“我倒不知,我茶館的燒火丫頭能攀上君潋台的高枝。。”
浔陽秋聞言皺眉,江心月也驚訝地看向他。君潋台是攝政王謝罕的勢力,在這皇權更疊的敏感時期,這個身份格外引人注目。
茶廳裡一時靜得落針可聞。
“罷了!”趙浩廣突然坐回椅子上,“我也不是很想知道二位是如何相識的。”他轉回正題,“養生茶的事怎麼說?”
趙浩廣知道今天浔陽秋在這裡就意味着他要護着江心月那個丫頭,看來隻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自己吃悶虧了。
江心月聞言解開包袱,銅錢嘩啦啦鋪滿半張茶案:“這些天掙的,先還您部分。”她忽然抽出那個靛藍錢袋晃了晃,“昨兒拾到這個,繡工倒是别緻。”
趙浩廣揚眉:“威脅我?”
“哪能啊。”江心月指尖撫過錢袋上的纏枝紋,“就是覺得眼熟,像張二生前總揣着的那個。”
後廚傳來劈柴聲,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落下。
“哈哈哈——”趙浩廣突然大笑,笑聲在茶廳裡回蕩。
正當兩人疑惑時,趙浩廣突然沉下臉:“我若是偏要追究呢?”
浔陽秋不緊不慢地開口:“方才路過西廂,見夥計在卸新茶。”他撣了撣袖口,“那黴味兒,熏得對街布莊都在打噴嚏。”
趙浩廣猛地站起,太師椅在地上拖出刺耳聲響:“浔陽秋!我喊你一聲浔陽公子是給君潋台面子,你就真以為能在我這兒撒野?!”
浔陽秋淡定地抿了口茶,不為所動。
“不敢。”江心月上前半步,“隻要您寬限三日,三日後若還不上,我親自去衙門說說張二怎麼落河的。”
茶廳頓時安靜得可怕。
浔陽秋踱到博古架前,指尖抹過積灰的茶餅:“喲,這不是前年貢茶?都長綠毛了還擺着呢。”
他突然抽出一本賬冊,“這‘修繕茶碾’支了二十貫,可院裡那套......”
“放肆!”趙浩廣抄起茶盞砸過來。
浔陽秋側身避開,青瓷盞在江心月腳邊炸開,熱茶濺濕了她的裙角。
“您當心手抖。”江心月蹲身撿碎片,“上個月陳掌櫃不就是手抖打翻燭台,燒了半庫房好茶?”
趙浩廣額角青筋直跳:“滾!”
兩人剛退到門檻,浔陽秋忽然回頭:“對街王記藥鋪新進了巴豆粉,會長若是腸胃不适......”
“用不着你操心!”
待兩人離開,趙浩廣盯着炭盆裡燒剩的布片,冷笑一聲:“去查查張二那婆娘,嘴還嚴不嚴實。”
晨市的喧嚣聲從茶廳敞開的窗戶飄進來。走到街角,江心月才發覺藍布包袱早被她攥出了深深的褶皺。
浔陽秋從袖中摸出一塊芝麻糖遞給她:“嘗嘗?西街劉寡婦今早現做的。”
江心月接過糖,卻沒急着吃:“你方才翻的真是賬冊?”
“當然不是!”浔陽秋咬開自己那塊糖,笑得狡黠,“你真以為趙浩廣看不出來那不是賬冊?”
“那他為何順着你的話.....”江心月蹙眉,明明剛才劍拔弩張,結果兩人都在說假話。
浔陽秋随手将糖紙塞到江心月手裡,“你自己都說了,還需要我告訴你嗎?”他大步向前,甩開江心月一個身位,“不過是給個台階下罷了。”
江心月正要追上去問個明白,浔陽秋突然停住腳步:“對了。”他轉身看着江心月,“他摔杯子時,賬冊就攤在案上。那筆二十貫的賬,墨迹比别的淺,怕是後來添的。”
他壓低聲音,繼續說道:“東牆那排茶餅,最底下那摞裹着潮州油紙,可咱這兒到潮州的水路,上月才解凍。”
江心月眼睛一亮:“你是說......”
“新茶不可能這麼快到。”浔陽秋彈走衣襟上的糖渣,“等着瞧,不出兩日,他準要低價抛售那批黴茶。”
江心月小口咬着芝麻糖,甜香在口中化開。她突然想通了什麼:“所以你是故意......”
“噓——”浔陽秋豎起食指抵在唇前,眼角帶着笑意,“有些事,心裡明白就好。”
正說着,茶館後門吱呀開了。兩個夥計擡着個木箱鬼鬼祟祟往外走,箱縫裡漏出幾縷黴味。
江心月眼尖,立刻提高嗓門喊道:“兩位大哥,這茶是要往哪兒送啊?”
左邊夥計被這突然一問,手一抖,木箱“哐當”砸在地上,七八塊茶餅骨碌碌滾到街心。最遠那塊撞上對街糧鋪門檻,撲簌簌落下些黑褐色碎末。
浔陽秋眼疾手快,用折扇挑起半塊茶餅,故作驚訝道:“喲,陳掌櫃您快看,這茶黴長得比藥鋪的靈芝還旺,能入藥了。”
圍觀人群漸漸聚攏。
糧鋪支起的竹簾晃了晃,掌櫃探出頭來:“老趙啊,去年拿陳米充新谷,今年又搞這出?拿黴茶充好可不地道!”
木地闆咚咚作響,趙浩廣氣急敗壞地沖出來時,浔陽秋正給路人講解:“金花菌本是制茶良伴,可若混了潮氣......”
他忽然掩鼻後退,“這味兒,莫不是摻了去年的陳豆?”
“胡說八道!”趙浩廣一腳踢開茶餅,“這是嶺南新到的......”
“嶺南茶樹三月才抽芽。”江心月撿起茶餅搓了搓,“眼下剛二月,嶺南還下着凍雨,這茶芽倒比春筍竄得還急,莫不是趙老闆在院裡支了暖棚?”
人群裡爆出幾聲悶笑,賣糖人的老孫頭把銅勺敲得铛铛響:“上月初八我來進貨,親眼見着他們往後院搬潮棉被!”
趙浩廣額角青筋突突直跳,一把揪住夥計衣領:“誰讓你們搬出來的!”
“這不是您吩咐的......”
“放你娘的屁!”他揚手要打,被糧店掌櫃橫插進來架住胳膊。
看熱鬧的早圍了三層,賣鮮魚的吳嬸挎着竹籃往前擠,兩條鲫魚在人群頭頂撲騰出銀亮水花。
浔陽秋用指節輕敲門框:“這酸腐氣倒像我家廚子腌壞了的醬豆......”
“你懂個球!”趙浩廣掙開拉扯,靴底狠狠碾碎半塊茶餅,“這是正兒八經的......”
“正兒八經的雨前茶?”江心月截過話頭,指尖搓着茶渣舉到他眼前,“雨水節氣才過三天,您家茶樹是長了翅膀飛過南嶺的?”
整條街都熱鬧起來。布莊夥計端着漿糊盆探頭張望,藥鋪學徒舉着搗藥杵湊熱鬧,各家商鋪都支起了窗闆看戲。
趙浩廣紫紅着臉往後院退,一不小心絆在門檻上,險些栽進曬茶笸籮裡。
“都散了都散了!”他揮着袖子驅趕人群,“今日茶館盤點,不做生意!”
糧店掌櫃撣了撣衣襟:“老趙啊,我那庫房還堆着幾筐新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