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疏香曾找皎玉私下打聽過,得知娘親在她之前共氣走了十五個夫子,脾氣好的、脾氣差的、有名望的、身世顯赫的,都被她氣了個遍,沈将軍甚至花費了大力氣找來了曾教過公主的夫子,結果不出三天就連夜帶着鋪蓋逃之夭夭了。
“沈夫子,皎玉覺得,您最多也就堅持三天吧。”
她不以為意,那些人作為夫子,對待娘親自然有高低位之差,可她心中懷着對娘親的滿滿愛意,與那些人肯定是不同的。
然而她小看娘親讀書的功力了。
沈以甯左手托腮,右手拿着毛筆在紙上随意亂畫:“疏香,這個字為什麼要這麼寫啊?”
“為什麼這麼寫?這就說來話長了。”沈疏香思考着,要不要去找一本說文解字給娘親解釋一下,她初識字時最愛聽竹然夫子講這些東西了。
沈以甯面露難色:“原來筆畫多還有一大堆原因。”
“筆畫多?”
“對啊,這個字筆畫好多,寫得我的手好酸啊,把這個字寫一遍相當于寫其他字十遍了。”沈以甯恹恹地放下筆,伸了個懶腰,倚靠着椅背,俏麗的臉上滿是疲憊。
沈疏香終于懂得了那些夫子連夜逃離的原因。
竹然夫子曾總結她讀書三大罪:蠢、呆、懶,不聰明,不靈活,還不勤快。同樣的東西她要比别人理解更長時間,做學問和寫詩總是沒有自己的見解,還不願主動求教,從來都是夫子找她,而她從未拿着自己的課業求教過夫子。
但也總結了她讀書三大功:虛心、耐心、恒心。夫子所講的東西,她願意虛心鑽研,夫子罰她抄的書,她總會不折不扣地完成,雖然最後一條有被娘親逼迫之故,但是她十一年如一日,日日捧着書,這件事是做不得假的。
兩相抵消,夫子也願意給她些好臉色。
可是對于娘親,沈疏香能總結出她的讀書十大罪!甚至不止于此!
“沈以甯,讓你寫字不是讓你畫畫啊!”
“沈以甯,我離開不過一炷香時間,你怎麼搞得全身都是墨水?”
“沈以甯,給我回來,你連昨天的字都沒有寫完,今天還想出去?”
“沈以甯,我說過了是撇不是捺啊!你到底有沒有聽?”
“沈以甯,你眼睛看我幹嗎,我臉上有字嗎?看書!”
“沈以甯,你還和我頂嘴,東西學會了嗎?”
“沈以甯,我已經握着你的手寫了二十遍了,你還沒有學會嗎?”
“沈以甯,這麼硬的桌子你也能睡那麼香?”
“沈以甯,這已經是今天第三頓茶點了,直說吧,你打算吃多少?”
“沈以甯,一旬一休,才一天你就想告假,不可能!”
……
沈疏香的手不由得攥緊了。
沈以甯重新拿起筆,但仍是有氣無力的。
“疏香,你說讀書到底有什麼用啊?爹爹為什麼要一直逼我讀書,明明他自己也不識幾個字。”
沈疏香一怔,這樣的問題她曾問過娘親無數次,到底為什麼要一直逼她讀書?
她身為女子,讀書沒有任何前途,坐在她身邊的人一個個都榜上有名,離開了竹然學堂,可她連參加考試的機會都沒有。
況且她書讀得并不好,根本沒有希望成為當代大儒,讀書讓她連自己都養不起。
那些與她同齡的少女,都早早許了人家,過上了丈夫孩子熱炕頭的生活,唯有她還得冒着風雪日日去學堂。
讀書識字到底有什麼用?她更想每天去賣糞餅賺白花花的銀子!
娘親聽慣了她的抱怨,有時會給她一掌,但更多的時候隻是沉默,久了便見淚光盈盈,背過身抹着眼淚。
沈疏香回過神,輕聲道:“你還不到問這個問題的時候,沈以甯,你連讀書的門檻都還沒摸着呢。”
“識字還隻是第一步,你還要學數目、日常辭令、對對子、綴句、詩賦,然後要學習史學、禮樂,如果能堅持下來,就可以學十三經,那時候才要開始真正的讀誦研究,思考現實,做學問了。”
“等你到了做學問這一步,我就告訴你讀書有什麼用。”
說實話,沈疏香自己對十三經也隻是一個朦胧了解的地步,更不要談教别人。
可這番話語既是搪塞又是真心,因為她也曾想過,如果自己有朝一日能熟讀十三經,是不是就能回答“讀書到底有什麼用”這個問題了。
沈以甯越聽頭越大:“可是寫字已經很難了……”
沈疏香拿過筆,又在紙上給她寫了一遍底本:“沈以甯,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情是簡單的。”
“小姐,小姐!”皎玉急匆匆跑了進來,附在沈以甯耳邊說了幾句話,原本萎靡不振的沈以甯立馬恢複了活力,扔下筆就朝門外跑去。
沈疏香大喊:“沈以甯,你去哪,今天的課還沒有上完!”
沈以甯立在院中撒嬌道:“疏香,今天就讓我休息一天嗎?我有要緊的事情。”
院中陽光傾灑,沈以甯笑意盈盈,白嫩的雙頰染上一抹绯紅,有如朝霞映雪,新月生暈。
行吧,就讓你休息一次。
沈以甯見沈疏香遲遲不開口,似是下定了決心:“那你和我一起去,這樣就不算休息了。”說完一溜煙跑沒影了。
沈疏香咂舌,她娘親少時還真是磨人……
……
直到坐上沈府的馬車,沈疏香仍然不知道娘親到底要去幹什麼。
“沈以甯,你這個打扮……”
沈疏香一向認為娘親的美貌是清麗淡雅那一挂的,她平日的打扮也是珠玉多于金飾,穿一些淡色衣裙,即便是初見那日的紅色長袍,也隻是襯得她更為奪目。
可現在娘親竟然滿頭珠翠,不合适的金簪在發裡斜插着,脖子上更是戴了一條足有兩指粗的金鍊,硬将她的靈動壓了幾分。
沈以甯輕拂發鬓:“不好看嗎?”
“你逃荒啊?”
沈以甯面上浮現委屈:“我隻是想打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