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廿五的午後,那直鬧了一日的蟬鳴聲裡忽的混進撕紙聲,沈疏香擡頭時,見沈以甯正把字帖撕成兩半,寬大的衣袖勾動了硯台,黑乎乎的墨汁糊了滿案。
“這兩個月你統共認了不到一百字,念一都會對仗了,再過幾日怕是能寫詩,你還連‘天地玄黃’都念不懂,今日為何又要撕這無辜的字帖啊?”
沈疏香抽出被墨染透的宣紙,上面僅存的幾個字也是歪歪扭扭,不成體統。
最近兩月,沈疏香可真是成了身兼數職的大忙人,她一面得幫着妙安打理胭脂生意,一面又重新拾起了自己的老本行——教沈以甯讀書。
如今就兩方結果而言,淬玉坊的生意如日中天,大有曾經的嬌顔閣之勢,沈疏香還和妙安合計着要開幾家分店,成立一個胭脂商會。
她拿着妙安的生意分成和沈府的教書報酬,沉甸甸的銀子在手,覺着自己也是終于過上了夢想中的黃金珍珠熱炕頭的生活。
這番平靜順暢的生活本該更如意,奈何有個不愛讀書的學生,識字不用功罷了,近來脾氣還越來越大,這已經是沈以甯本月撕的第五本字帖了。
再加之,身邊有個聰慧的念一陪沈以甯一起讀書,兩相比較之下,使她每每想起沈以甯的識字進度便憂愁得連覺都睡不着,飯自然也少吃兩碗,即便沈府不趕她走,她自己也要沒臉呆下去了。
誰家夫子教人讀書兩個月連一百字都教不會?
時至今日,她也終于體會了竹然夫子教自己讀書的感覺,果然非親身經曆所不能知。甚至有些時候,她覺得自己比竹然夫子還要更慘些。
沈以甯甩開沾墨的衣袖:“我又不考狀元。”
“是不考狀元,可要當太子妃。”
“來日太子府采買金絲炭五百斤,你連斤和兩都分不清,下人可不是把你當小孩糊弄?”
“再說些遠的,等将來成為皇後,那後宮的用度單子可比這字帖厚多了,你又怎麼看呢?單說宮人的月例銀子,不同等級宮人月俸不同,再加之獎賞懲罰,每月該給每人發多少,你如何計算?”
“這還隻是後宮用度中的一項,千百項合計起來,那冊子你能看得懂?你若是不懂不問不管,有人借此撈取油水,你又該如何管理後宮呢?”
沈疏香将桌案上的墨汁清理幹淨,又拿出一摞宣紙擺在沈以甯面前,此刻面對沈以甯的讀書之問,她倒是能說出幾句話來堵她的嘴。
沈以甯聽着不耐煩:“這些東西内廷自會計算,怎會輪到我去做,再不濟,找個會算數的宮人在我身邊,肯定算得比我好百倍。”
“哪有如此簡單的事,”沈疏香早知她會反駁,“若是命婦入宮拜見,要你說幾句吉祥話,你也找宮人代勞嗎?”
窗外忽起疾風,将沈疏香剛擺好的宣紙吹落在地,沈疏香急忙俯身去拾,不料沈以甯突然起身,将筆一扔,筆尖的墨汁全數濺在沈疏香的衣領上。
“誰要當那麻煩的太子妃!”
此話一出,得滿室沉寂。
沈疏香怎麼可能沒察覺到沈以甯的不正常,這些日子,沈以甯總是悶悶不樂的,做什麼都提不起興趣。
一提起謝知淩,眉目間便無端顯出憂愁,她最初還以為是謝知淩去了西南,沈以甯擔憂謝知淩的安全所緻。
可眼下瞧着沈以甯這樣子,定是有除擔憂之外的另一種情緒。
“西南的信來了!”
匆匆跑進來的皎玉直接将信遞到了沈疏香手上,沈疏香摩挲着信封粗糙的紋路,遲遲未拆。
裴時與每十天都會來一封信,信中問候沈府衆人,末尾還會加一句“太子殿下問以甯安”。
這謝知淩對沈以甯要說的話統共就這麼一句,還借他人之口說出,沈疏香不解,即便謝知淩知道沈以甯不識多少字,但他依然可以寫明對沈以甯的思念啊,沈以甯身邊不還有她這個“學富五車”的沈夫子嗎?
可沈以甯不願說,她又怎麼開口問呢?
廊下花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沈疏香舉起今日的信封,問道:“沈以甯,你不看今日的信了嗎?”
“不看!”
沈以甯奪過信擡手就要扔出窗外,忽見兩頁紙從信封裡滑出來。裴時與的字迹照舊闆正,另一張皺巴巴的紙上卻畫着個月亮,底下兩個小人牽着手,雖是寥寥幾筆,但表意足夠明确。
沈疏香噗嗤笑出聲,這幅畫是給誰看的一想便知。
“呦,莫非這西南的月亮比京城更圓?不然為何要快馬日夜兼程地送?”
她故意把畫紙抖得嘩嘩響:“古人以詩傳情,要我說,千裡傳畫才更動人心呢。”
沈以甯指尖剛觸到信紙又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