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搬到南京城不過十餘天,便漸生春意了,院中淡淡岚煙,雲是一點點蕊似的飄忽不定,天像藍綢子上繡白花,單調得寂寞。
九鯉從前隻聽人說南京城如何繁榮熱鬧,這回乍到得這裡,在家坐不住,總惦記着要親眼去瞧瞧是怎樣個軟紅十裡的世界。
不想手剛拉開前院儀門,外頭恰巧就站着個與她年歲相仿的少年。迎頭碰上,那少年詫異地瞪她一眼,“你不老實,又想到哪裡去?”
九鯉心一虛,立刻嘻嘻笑道:“不到哪裡,就到街前瞧瞧。”
她長着張不谙世事的臉,多虧庾家的精心教養,是個孤兒,卻沒吃過孤兒的苦。眼睛璀璨中透着絲狡詐,那是天生的,好在不經世事的人帶着點狡猾反而讨喜,用不着提心吊膽怕她給人欺負。
不過杜仲和她一起長大,豈不知她?她最擅扯謊!
他一臉了然于胸的得意,笑着擦身進門,“給我碰個正着還想混我,你不就是想出去逛!”
九鯉乜他一眼,給他逮着了也出不去,隻好跟着折返進院,“可是叔父打發你回來取藥?我都預備齊了,在後院,青嬸正裝呢。”
這一陣南京兩縣鬧疫病,正是為治這病,他們才從蘇州鄉下搬到南京城來。剛在這宅子裡落下腳,庾祺就撇下她單領着杜仲往荔園看診去了。
荔園那地方,聽說搬進去上百号患了疫病的人集中醫治,都是重症,疫病治不好不放人回來。自然官府也有照拂,所需藥材都是從看診的大夫們開的藥鋪裡采辦。他們庾家的藥鋪雖還未開張,一應藥材卻都辦齊了,也做着這筆大買賣。
由廊角月亮門踅進二院,但見擺了滿院的大圓簸箕,各樣藥材曬了遍地,連那吳王靠上也都是藥筐子,鋪天蓋地的藥味,聞慣了倒也聞出股雅緻古樸的香氣。
西廊角下有棵梨樹,正值滿樹斑白,落英缤紛,九鯉嫌屋裡陰冷,又怕曬人,便挪開個藥筐子,往那樹下坐着。
她身上裹着件薄狐鬥篷,眼看也不得出門去了,隻好解下來,搭在那闌幹上,仰在吳王靠上坐着,望着梨花影裡的太陽,心想着荔園那頭該是什麼情形?
她咂咂嘴,“嗳,我下晌同你一道往荔園去。”
“不成,”杜仲一口回絕。
“那麼些藥,你一個人也背動啊。”
杜仲反手朝肩後笑指,“嘿嘿,有輛騾車跟着我回來的。”
她隻得坐直身剜他一眼,眼皮朝上一翻,兩片嘴皮子暗暗翕動着,像在罵人。
當初是一位趙侍郎親自到鄉下去請的庾祺,倘或治不好這病,非但庾祺“鬼手神醫”的名号難保,他們又哪有臉再留在這南京城,豈不要灰頭土臉再回鄉下去?
鄉下盡管住的是大宅子,可終歸是鄉下,清靜得寂寞。
但庾祺似乎就愛那份清靜,其實當初他不肯到南京來,是經不住那趙侍郎的懇求,也架不住九鯉歪纏。
九鯉正是好熱鬧的年紀,鄉下長大,雖也是錦衣玉食,可那清靜日子過久了,鄉下之外的世界一聽說就如同是在心頭長虱子,一發不可收拾。趙侍郎去請的時候,便是一味先哄的她,知道隻要哄動了她,庾祺不得不來。
她恐怕治不好疫病要回去,不由得憂心忡忡,“叔父去了荔園足足十天,沒個幫襯,這些時還不知怎樣勞累,我去給他做個幫手也好啊。”
杜仲臉色乍變,提高嗓門道:“什麼叫沒幫襯?我難道不是幫襯?!”
九鯉洋洋一笑,“真是有臉說,學了這些年,現今還辨不清個真藥假藥,還給藥販子騙,能指望你什麼?”
杜仲跟着庾祺學了多年醫術,可惜資質平平,學藝不精,至今未能出師,尚不能出堂坐診,仍隻跟在庾祺身邊打個下手。
先在蘇州就有不少同行笑話他蠢笨,眼下又挨九鯉這幾句刺,心下一氣,反翹着腿笑,“你是比我厲害,可你是個姑娘家,再厲害也不能在外診病,要不這回荔園治疫,師父怎的不帶你去?你啊,隻好踏實等着議親出閣了。”
九鯉正到了婚配之年,近來常聽見這些人說此類話,說得她發煩,叉起腰像是要罵人的架勢。杜仲一看情形不對,便作勢要溜。
她又忙拽他,稍軟了态度,“快說,官府大概幾時能放你們家來?”
杜仲乜着眼複坐下,懶聲道:“這病來得急去得慢,昨日到了旨意,官府不敢怠慢,不根治好了不敢放咱們,大夫和病人都還得在荔園住些日子,少說還得半個月。”
她心頭一算,前後加起來可不得個把月?她從未同庾祺分别得這樣久過。
庾祺從前離家診病總不出半月,跑不離都是在蘇州府轄下之地,再遠的地方他不肯去,憑人家如何哀求,他也隻是一句回絕——家有老小,脫不開身。
人說醫者仁心,可在九鯉看來,庾祺其實并不算是個仁愛之醫,也不是個慈善之人,這輩子唯一的善舉,就是撿了她。
所以他收人天價診費,也常有說辭——家有嬌女,月銷百兩。
眼下這分别的日子真是難熬,她站起身,又說要同他一道往荔園去的話。正好看見管家領着兩個穿官差服色的男人往後院搬藥去,那二人遠遠看她一眼,便露出驚豔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