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一更過半,雨斷斷續續下得大了些,她更有借口不走了。天色昏暗,又未黑淨,廚房裡留了個值夜的媳婦,各家夥計滅了爐子,皆回兩邊屋裡歇下。
這院中三間屋子,都是四五個人擠在一處睡,因庾祺單獨有間屋子安置,杜仲不必跟這些人擠,都是睡在庾祺那頭。
可這會那頭去不得,這頭也歇不得,他隻得拉着九鯉在廊下悄聲抱怨,“瞧,叫你早不回,這會麻煩了,又不好雇車轎,我看哪裡去尋把傘來,淋濕點就淋濕點,先送你家去。”
九鯉背着雙手,欹在牆上望屋檐外的雨,倒不甚着急,想到許多年前,她與庾祺剛投回蘇州鄉下兩間茅舍之中,也是這樣冷絲絲的雨夜,屋頂漏着雨,一盞昏暗的油燈,庾祺盤坐在硬床闆上打算盤。盡管他沉默,木頭珠子卻噼裡啪啦磕着,一聲聲清脆利落,如雨叮咚,屋外的雨水也變得動聽起來。
那時他們剛剛結束了長達一年的輾轉,庾祺把算盤放在一邊,舉頭環顧着那間茅檐草舍道:“這是我的家鄉,我原是蘇州人。”
語氣中帶着苦悶的笑,他顯然不大情願回鄉,是帶着她一個小丫頭,不好再流浪,迫不得已才要安定下來。她大概是三歲,不大能聽得懂話,覺得他的口吻仍和往常一樣冷淡,但那一刻她明白,隻要落腳下來,就再沒有給他撇下的危險了。
那晚庾老太太來抱她,她不肯跟她去,仍睡在他腿上,分外心安。
忽然院門那裡先冒進來隻白絹燈籠,随即有個人打着傘跨進門檻,就在那門下站着,老遠朝九鯉這頭望來。九鯉在幽昧中一笑,胳膊肘拐了下杜仲。
杜仲跟着望去,當即面如土色,踟蹰着迎去院門底下,越說聲量越低,“師父,下雨了,就,就一時沒走成。”
庾祺倒沒怪罪,瞥他一眼,遞了把傘給他,又朝那屋檐下睇一眼。杜仲領會,忙撐開傘去接了九鯉過來,跟着他一道回他那屋裡去。
荔園西北角專門收拾出幾間屋舍給他們幾位治病的大夫暫住,庾祺為尊,又是南直隸吏部的趙侍郎親自請來的,自是有些優待,獨居着一間上房。
那上房中隔出東西兩間,是李家先前的裝潢,隻是房中簡陋,除東邊碧紗櫥内有一張床外,就是正屋裡擺着一套案椅,餘下再沒别的家具。
看樣子雨還有得下,床鋪自然是讓給九鯉,杜仲原想在床根下打地鋪,可褥墊剛鋪上,庾祺就在碧紗櫥下吩咐,“仲兒到西内間去睡。”
九鯉跟着杜仲一齊鑽到西屋去看,四壁空空,常沒人居住,冷透了。便跨回正間撇着嘴,“這屋裡一點人氣也沒有,您就不怕他睡病了?”
庾祺坐在椅上斟酌藥方,看也沒看她,“你少替别人操心,管好你自己。”說話頓了頓,冷聲道:“你今年就滿十七了,還和杜仲胡鬧。”
十七歲的姑娘,該知道男女之别,在蘇州鄉下和杜仲鬧來鬧去沒所謂,家人與鄰舍都是看着他們鬧大的。可到了這南京城,都是生人,該改一改行徑。
九鯉這時候忌諱人家說她的年紀,因為後頭往往常跟着一句,“該找個好人家了。”
她斟酌說辭,要力證自己還小,想着能拖一天算一天。嫁人她不怕,隻怕離開庾家。奇怪,她與庾家本非血親,可像有比血緣更深的牽連。
聽見杜仲在西屋呵呵笑,還跟她争強,“我身強體健,不像你!”
九鯉回頭剜他一眼,走到桌前,見庾祺還是低頭寫字不看她,便拿起旁邊的墨石,刻意讨好地笑起來,“我給您研墨。”
磨得急,桌子又不大穩當,一個不留神便碰歪了庾祺的字。他提着筆擡頭看她,目光威嚴,令人發怵,“不好好在家,跑到這裡來搗什麼亂。”
她有些怕他,又不盡怕,雖然他從未打過她,但她隐約記得幼時在路上,他曾丢棄過她一回,大概嫌她是個累贅。後來再沒有過了,卻也永遠有一團陰霾懸在心裡,所以怕他生氣。
可怪卻怪,有時候又願意惹他生氣,喜歡聽人家說:“二爺也就是拿你沒辦法。”
“我在家坐不住嚜。”她擱下墨石,又剪燈花,“叔父,下晌說要找個人看着我,是不是當真的?”
庾祺擱下筆望住她似笑非笑,“是找個人服侍你。”
九鯉怄着氣走到椅上坐下,嘟囔道:“我不要人服侍,那房子裡有青嬸燒飯洗衣足夠了,我也不要人端茶遞水。”
鄉下雖有些下人,卻是因為宅子大了沒辦法,九鯉不是嬌滴滴的小姐,身旁有個丫頭也不過是玩伴。庾祺看她一會,複提起筆,“容後再議。”
她見他态度松動,趕着甜膩膩地把茶碗捧在他面前,“叔父吃茶。”
他的目光将要掠過她笑吟吟的臉龐,卻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上頭。他暗暗攢眉,想不起她是幾時長到這樣高的。在鄉下時她是老太太帶着,他三天兩頭往外去看診,也不大留心她。
好像她是一夜之間長成這麼位大姑娘,杵在他眼前,從前那雙懵懂驚懼的眼睛裡燃起一股火苗,将他身上的半潤的雨汽照得有點發熱。
他感到些不自在,漠然地朝桌上瞥一眼,“放着,我知道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