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廂出園來雇了頂四人台軟轎,沿巷出小街,小街行不遠,拐角又至蘇棠大街上。
正值煙柳映牆,霭漫舊都,街面上做買賣的遞嬗開門出攤,凜凜春寒中逐漸起煙火氣,九鯉将簾子挑開條縫看着,臉上不覺帶着笑,怎麼也瞧不夠這市井塵嚣。
走不多時,倏聽前頭有人高聲喊着讓道,伴着好些馬蹄聲,一時糟亂,有行人撞到擡轎的轎夫,轎夫腳下一滑跌倒下去,将九鯉冷不防從轎内跌出來。
“你們小心着點!”杜仲忙去攙扶九鯉。
她的幞頭掉在地上,散着長發揉着胳膊肘,剛要起身又覺腳踝扭着了,一時疼得站不起。擡額望去,真有四五個人騎馬奔來,身穿各式绫羅錦緞,不像官差,卻赫赫揚揚橫得很,一路兇嚷着叫行人讓道。
為首的是個年輕公子,在馬上與九鯉匆匆一瞥,跑出去一截後,又掣馬掉頭,回到轎旁來認真端詳了九鯉兩眼。
她也仰頭看他,正是個莫名其妙,杜仲還在一旁絮絮叨叨追問她要不要緊。
那公子笑了一笑,下馬來将她攙起,“驚着了小姐,真是抱歉,可摔傷了哪裡不曾?”
九鯉還未言語,杜仲先低聲咕哝,“扭着腳了。真是,這路又不是你們家開的,就這麼橫沖直撞的——”
馬上那幾人當即變了臉,有個正揚起馬鞭要打,那公子卻擡手攔阻,“不可無禮,原是咱們的不是。來呀,賠小姐些湯藥錢。”
說話便有人下馬奉上銀子,公子拿過,遞與杜仲,杜仲瞥着那錠銀子咕哝,“誰稀罕你們的錢,我們家就是開藥鋪的。”
公子執意遞去,又笑問:“你們是兄妹還是夫婦?”
這人也不知是什麼人,自有股淩然氣度,使人不能不接他的錢,也不能不答他的話。
九鯉先怔着搖頭,回過神來又點頭,“他姓杜,我姓庾,雖不是一家,卻是自小一齊長大,情同姐弟。”
杜仲在旁嘀咕,“隻比你略小幾個月而已。”
這公子微笑着睃他二人,旋即點兩下頭,複攀回馬上,眼睛流連忘返地在九鯉臉上盯了須臾,仍掣動缰繩朝前去了。
這些人跑沒了影,杜仲還往街上望着,“不知是些什麼人,真是器宇不凡,我在荔園這些時也見過不少官府中人,還沒有這一位的氣度。”
九鯉笑道:“你在荔園所見的不過是些不入流的小吏,怎好比?這位恐怕是個大官,我猜得在五品之上吧?”
杜仲想到方才說話時自己不由自主有些畏懼的态度,略有不服,“有什麼了不得,這南京城多是五品之上的官,連江甯上元兩縣的縣令還是六品呢。”說話掂掂那銀子,揣進懷内,轉為一笑,“不過真是大方,一出手就是四.五兩銀子。”
“那不是賠給我的湯藥錢麼?你又要昧了去?”
杜仲嘿嘿一笑,“咱們家多的不是不要錢的湯藥。”說着隻管将她推進轎内,打道回府。
比及日影初升,庾祺正夥同幾個大夫在荔園西邊一個大通間内看問些女病患,尚未看完,就聽門外有人喧鬧,庾祺并幾個大夫忙走出門來拽着個亂跑的夥計問,才知早起死了人。
庾祺因問:“有何症狀?”
那夥計忙咽口吐沫,“不,不是病死的,是枉死的!”
另有大夫急問:“枉死的?怎麼個枉死法?”
夥計面色慘白,驚慌不已,“是,是是是給人殺死的!抹了脖子!流了滿床的血!我的娘嗳,真是吓死人!”
庾祺一聽不是因病而死,神色恢複如常,依舊折身進屋,接着去替那些婦人号脈。誰知手底下那婦人也聽見門外說話,脈象大亂,一時摸不出個什麼來,他隻好冷着臉色收回手,靜坐到一邊。
門外頭炸了鍋,幾個大夫追問那夥計:“死的是誰?”
“就就,就是那位林大官人林默,前兩日剛轉好的那位!”
裡頭那個叫徐卿的大夫因常年出入林家診病,認得這林默,當即發急,“哎唷,這還了得!到底是怎麼回事?林家可知道了?!”
夥計揪着眉頭手連打手,“誰知道怎麼回事,才剛馮二給他屋裡送水去,進門就看見他死在床上,被褥,枕頭,全給血浸濕了!吓得那馮二連滾帶爬跑出來去門上回了衙役,這不,衙役們正往那頭去呢,也不知有沒有人往林家去告訴一聲。”
那徐卿一揮袖,“快叫我家的夥計往林家告訴一聲,他認得路!”
夥計當即跑往下廚去傳話,剩幾個大夫站在門前叽叽喳喳議論一會,便相邀着往那林默的屋裡去看。
也有人進屋來邀庾祺同去,庾祺不為所動,照樣在屋裡診脈。反是這屋裡的婦人坐不住,跟着争相往那頭瞧去。
剩下幾個體弱難行的議論無果,便來問庾祺:“庾大夫,不是說那林大官人已經好了許多了麼?眼瞧着再吃幾日藥就能搬回家去了,怎麼會死呢?”
庾祺沒理會,隻道:“伸出舌頭來看看。”
那婦人伸出舌頭,旁人又問:“庾大夫,您怎麼不去瞧去?”
庾祺不作理會,“今日可還咳血?”
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弱柳扶風地扭到庾祺身邊,“死人有什麼好瞧的,庾大夫是大夫,那死人還看得少呀?不像他們,少見多怪的。”
這女子要近不敢近的,隻好隔着點距離朝他飛着眼絲,“庾大夫,來了這園子這麼些日子了,怎麼沒聽見家裡太太來探望?”
庾祺隻對把脈那婦人說:“仔細别着涼。”言訖起身走了,看也未看那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