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廂走入園中,拂曉剛過,天隻微明,月亮還有個淺淡的印記,倒用不着打燈籠,近近地也能看清人臉上的神情。杜仲一眼一眼地睐看九鯉,越看越新奇,她半低着臉,不知在想些什麼,整個人變得異常娴靜,像詩裡說的:低花樹映小妝樓,春入眉心兩點愁①。
“你有心事了。”他笃定道。
九鯉扭頭看他,覺得錯愕。她不過是在忖度庾祺方才的話,先時他還像不大喜歡她與齊叙白來往,不曾想一夜之後突然變了副态度。為什麼變她猜不到,隻是覺得他那語氣并不是真心贊同她與齊叙白走動,恰是那一份不得已令她感到奇怪和動容。
她是在想這些,這也算心事麼?那她自小到大的每份心事幾乎都是與庾祺相關的。如今無端端又牽連進一個人來。
“你是不是在想那齊叙白?”杜仲一副了然于胸的笑意,神神秘秘地湊在她身邊道,
“我想他做什麼?”
杜仲為報複她取笑他昨日見着小阿錦的态度,隻管一廂情願地認為,“咱們倆一起長大,外人都以為咱們是龍鳳胎,你心裡想什麼我自然是一清二楚。自從認得那齊叙白,你就總愛和他說話,難道情窦初開,不是為他?”
九鯉把眼珠子轉到天上,“我那是問他案子!”
“你這些說頭也就瞞瞞師父罷了。”
她懶得同他分辯這些沒頭倒腦的事,伸手拽下片樹葉,枝上嘩嘩搖動,晨露不知瀝瀝落了誰一身,聽見拐角有個婦人“哎呀”一聲,旋即罵着轉出身來:“是哪個不長眼的?!亂拉亂拽澆了人一頭露水!”
原來是柔歌,梳着溜光蓬松的頭,搔頭耳珰一樣不缺,穿藕粉色長衫,從沒一刻懶怠梳妝。九鯉這時見她,又似比昨夜之前有所不同,總覺她的倨傲潑辣中故意遮掩着一抹柔情,偏是這點柔情使九鯉覺得親切。
她笑嘻嘻打招呼,“柔歌姐,這麼早,你怎麼不往大屋去等着看診,到園子裡來做什麼?”
“是你啊。”柔歌臉色不情願地轉得和氣一些,撣了撣身上的露珠,側過身,天不熱,卻撚着帕子在臉邊扇着,好像為扇退臉皮上的兩分臊熱,隻拿餘光瞥她,“我聽說你還真把藥丸給小阿錦送去了,”
這不是問句,顯然底下還有話,但等着人抛珠引玉。九鯉隻好笑着點頭,“既然是說下的話,自然要說到做到。”
柔歌斜她一眼,“也不知道你是白送啊,看不出你這麼大方。”
“兩枚藥丸而已,不值什麼的。”
柔歌抿着嘴歪了歪脖子,方扭過身來對着他們,腰肢微微向後仰着,還是驕傲,“小阿錦說昨日你們和齊大人去房裡找過我,敢是有什麼話要問?我這會正要到齊大人屋裡去回話,就一齊過去說清楚了吧。”
三人向叙白屋裡慢慢走去,九鯉幾番暗窺柔歌,她走起路來細腰搦轉,妙曼多姿,帕子常甩在手上,時不時揚出香風一縷,勾人家的魂奪人家的魄過來,臉上又總以輕蔑而妩媚的笑意相對。這大概就是所謂女人的一種風情。
但無論她什麼樣子,九鯉也忘不掉她昨夜臉上哀哀的顔色。她想打探些她與關展的私情,又不好問,卻禁不住好奇,這一路都在琢磨句老話,問世間情為何物?
難道就是柔歌,拿腔拿調,嘴硬心軟?是她那不肯給人瞧見的幾滴眼淚?
過去那邊,趕上叙白在吃早飯,門外瞧見桌上是三樣精緻小菜并一碗稀粥,看樣子也是額外添的菜例。他手邊還翻着本書,低頭在看,眉下那顆痣雖然小,卻格外紮眼。吃飯吃得心不在焉,這倒和庾祺兩樣。
庾祺吃飯雖不粗魯,也談不上斯文,有種質樸的鄭重。記得他說過,他幼年鄉下鬧洪災,爹沒捱過去死了,剩下他與大哥并老太太三人繼續捱。那年可巧有個遊方的郎中路過,老太太權衡之下,擇了他賣給那郎中,換來救命錢,活了她與大兒子的命。
從此庾祺跟着那郎中離鄉學醫,雲遊四海,後來的日子苦是苦了點,卻沒再挨過餓。
“再挨餓,還是剛帶上你的那一年。”那時她約是五.六歲,他難得好心情,抱她坐在腿上,她窩在他懷裡,聽他那閑散的沒有責怪的語氣,“你那嬌滴滴的脾胃,稍微吃點粗糧就難克化,總是吐,隻好我省些,給你換些精細的吃食。”
他微笑着又添補一句,“你那時候每頓飯還要吃牛乳。”
她在心裡暗暗責怪自己,怎麼一個毛丫頭竟如此矯情?!
他頭一年煩得想撇下她,那會倒沒大計較了,半躺在一張竹編的搖椅上,一條胳膊随意地攬着她,旁邊有顆半丈多高的山茶樹,春風乍起,無意間刮落了他們一身山茶花,那紅色的花瓣像一張豔豔的喜被。
她那時候連喜被有什麼特殊用道也不知道,也不明白為什麼會打這個比方,大概是前一日莊子上有位姑娘出閣,嫁妝裡頭就有一床紅色的鴛鴦被。
她仰起雙眼,近近地能看見他下颌上隻冒了點胡渣,摸上去比往年紮手。他那年還不到二十,他們那年剛雇了馮媽,馮媽向來熱絡多話,到家來沒兩天便說:“唷,咱們二爺也該議親了。”
她吓一跳,唯恐添上位嬸娘來管她。
不過提心吊膽了幾年,這事始終沒影,慢慢的也無人提了,她也漸漸放寬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