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躍入媜珠眼簾的兩個字,是“陌刀”。
陌刀,雙刃長柄,唐刀四制之一,長約一丈,其重可達二三十斤,威懾力極強,形似漢時的斬馬劍,多為步兵所用,可守城、可監斬、更多用來對付騎兵。
善使陌刀者,可以僅憑一人一刀砍得來犯敵軍人馬俱碎。
這樣的軍刀總是會出現在屍骸遍野、狼煙彌漫的戰場上,而媜珠不論出嫁前還是成婚後,都是被人養在錦繡深堆的重重庭院内的一隻金絲雀鳥,不識人間疾苦,不知戰火殘酷。
她本來不應該識得這樣的東西。
後來此物之所以在她腦海中留下較為深刻的印象,前是因為她的丈夫,後是因為她的一個夢。
*
先時,在她剛失憶後不久,她便嫁給了她的丈夫周奉疆,為了了解她和她丈夫的過去,她曾經向很多人都詢問過有關她丈夫的事情。
很多人都告訴她說,她的丈夫周奉疆極善使陌刀,他當年就是憑借這功夫在養父周鼎的軍營裡得到衆人信服,漸漸豎起的威望。
周鼎那時的大本營雖然在冀州,但是整個北地大半州郡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包括位于邊疆一帶幽州、營州之地。
而這些位于更北邊的幽州、營州城下,則時常有突厥、奚人、契丹人騷擾進犯。
皇帝的陌刀功夫,就是在對付這些胡人南下進犯時練出來的。
之後,他甚至還練就了一身極佳的馬上陌刀,在戰馬上手持丈長的巨刀,能追殺胡人百裡而不倦怠。
前楚時,代宗至甯十七年冬十二月,奚族王子術裡再度率本族精銳騎兵騷擾劫掠營州城,營州百姓苦不堪言,時為北方霸主、營州主人的先冀州侯周鼎勃然大怒,令養子周奉疆領冀州騎兵去營州驅逐奚人。
周奉疆當夜自冀州出城前往營州,三日三夜不眠不休一口氣直抵營州城,至營州後,僅命部下及戰馬休整了一夜,翌日破曉,他便領部下出城驅逐奚人,将奚人逐出營州邊疆百餘裡遠,并且在馬上用陌刀砍下了奚族王子術裡和術裡所騎戰馬的腦袋。
人馬俱碎。
奚人殘軍敗将見王子被殺,不敢久留,當即倉皇而逃。回到奚部後,因保護王子不利,這些僥幸逃回的殘軍又被奚人酋長斬殺。
後,奚人皆人心惶惶,至今不敢再犯營州城一步。
而那個凜冬飄雪的時節裡,周奉疆将術裡及其戰馬的腦袋懸于自己的馬後,回到了營州,取下這一人一馬的腦袋扔給營州城門守将,叫他們挂在城門上示衆。
當時營州一帶還廣為流傳着兩句俗語:
“将軍雪中行,夜逐胡百裡。馬後懸雙頭,上馬立陌刀。”
前楚的代宗皇帝聽聞此事後大喜,乃親召周奉疆至洛陽嘉獎他。
據說,當時的代宗皇帝在洛陽宮内見到周奉疆後,先是大喜大贊,親撫其背曰:“此子可顯貴于北地,乃朕北地萬民之幸。”
然而,等周奉疆離開洛陽回到冀州後,代宗皇帝忽然又在一個深夜裡頹然驚醒,懊悔不已地對身側的寵妃說:“朕竟愚鈍至此,竟沒能将他殺于洛陽!朕百年後必有大失!北地有一個周鼎,便已是插在朕心頭的一根大刺,如今此人,恐怕來日還要勝于其養父的!”
——媜珠身邊的人之前常常眉飛色舞、得意洋洋地把這個故事講給她聽,一遍遍地告訴她,她的丈夫是何等的身量颀偉,俊挺如山,骁勇善戰。
不過那時,媜珠對這把常常跟随在她丈夫身邊的陌刀,也僅有一個模糊的印象而已,她曾經在她丈夫的書房裡見過這把刀,但也隻是看了幾眼罷了。
直到兩三個月前,她迷迷糊糊中所做的那個不知所謂的朦胧夢境裡,她才對此刀的可怕之處有了更清晰的認識。
夢中那個手持陌刀、騎于馬上的男人——她并不認為這是她娘家的哪一個兄長,曾經用這把刀砍碎過她的花轎,也曾用那寒冷的刀尖抵在她的喉間擡起她的下巴。
那是她如今所能認識到的最深刻的恐懼。
許多事情,哪怕之前心中已經有了一個模糊的影子,但她還是下意識地并不願意去往那個方向想。
比如她之前就意識到過,不論是她娘家的哪一個兄長,不論這個兄長對她的婚事有過多大的怨言和不滿,他都不能做到在馬上手持陌刀砍人。
但是,直到如今,她才不得不戳破了那層自欺欺人的假象,不得不告訴自己,在她所能接觸到的男人裡面,唯一能做到如此的,其實隻有她的丈夫。
皇帝周奉疆他自己。
如果他真的在她的那個夢裡充任了一個角色,那他也絕不應該是那個窩窩囊囊被人踢踹毆打的新郎,更像是……那個令她膽寒畏懼的匪徒。
畢竟,按照此人奏章中所說,當年皇帝就曾這樣對待過前楚的這位河間王。
這個認知讓媜珠目前腦海中所能認知到的世界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再度崩塌。
她恍惚間就忽然發現,她的世界裡出現了一道錯誤的裂縫,似乎許多的東西都變得錯位,也根本無法得到任何合理的解釋。
可是,到底……為什麼會這樣?
媜珠的指尖發顫,将那張破敗的奏章來回看了又看,很快再度捕捉到了另一個應當讓她重視的信息。
周鼎第三女,河間王殿下,許嫁。
周三娘子,也就是趙太後親生的兖國文公主,曾經是河間王的未婚妻。
而那位河間王,不就是前楚的亡國之君麼?
此人的奏章中曾經說過,皇帝周奉疆極力阻攔過兖國公主和河間王的婚約,是他違抗兖國公主、河間王乃至當時前楚皇帝的賜婚旨意,破壞了兖國公主本應順順利利嫁給河間王的婚事。
如果不是他的從中作梗,那個死在娘家還未來得及出嫁的兖國公主,現在應該也是前楚的末代皇後了。
對了?
皇帝為什麼要阻撓公主和河間王的婚約?
他和公主是什麼關系?
似乎……也是兄妹呢。
*
“娘娘!”“皇後娘娘!”
“娘娘,您怎麼了?”
媜珠的思緒再度被身邊宮人們的呼喚聲打斷。
她下意識地把手中的那張紙藏進了袖子裡,擡頭時又覺得眼前隐隐有一陣眩暈,像是午後的日光将殿内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金色的霧氣,讓她幾乎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聽到宮娥們關切的詢問聲,媜珠愕然垂首看向自己的雙手,卻見自己的雙手顫抖不停,指尖有些發白,摸上去已是一片冰涼。
有了上次在宣室殿當場昏迷過去的經曆後,媜珠這一次竭力不想在人前表現出失态。
她努力露出一個安然的微笑,輕聲說:“本宮無事,你們各自去忙你們的事吧。”
宮人們仍是不敢輕易離開,皆一動不動地繼續守在她身邊。
媜珠感到一重又一重的乏力席卷全身,斟酌須臾後,她便借口有些困頓倦乏,想要回椒房殿内休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