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陪媜珠說了一會兒話,見她有些倦怠,便将她抱到榻上哄她睡一會,自己又掀開珠簾往外頭去,大約是還有沒批閱完的政務文書。
媜珠也正是半睡半醒間,聽到隐約兩句人聲,似乎是皇帝在外頭和佩芝說話。
佩芝壓低了聲音,話裡話外的意思都是在告那馮氏的黑狀,說那婦人在皇後跟前很是失儀,言語舉止皆十分粗鄙。
皇帝聽罷便不耐煩道:“那以後就少叫這種人再到皇後跟前晃悠,驚擾了皇後好好養病的心情。”
佩芝應和着:“婢也是如此以為的!”
“……陛下!”
媜珠從榻上披衣而起,足上着輕便的塵香履,緩緩走到外間去喚了皇帝一聲。
她對上皇帝的視線:“妾倒是覺得,今日來的那位馮夫人,和長安其他女眷們比起來很不一樣。”
她語氣微頓,“馮夫人何至于被稱為粗鄙呢,她不過是心直口快了些,有什麼便說什麼罷了。妾聽慣了長安城裡的其他公主王妃、命婦女眷們在妾跟前小心翼翼的樣子,她們對妾說一個字,要在自己心裡盤算至少三回,來來往往,說的不過還是同一句恭維的套話,妾聽也聽膩了。馮夫人和她們都不一樣,她對妾沒有半分遮掩,快言快語,直腸直肚。有時候麼……聽聽這樣性子的人說話,也是有意思的。”
皇帝挑眉而笑:“這有什麼大不了的,你若是喜歡她偶爾來跟你發發牢騷,那朕準她踏入椒房殿就是了。”
他并未将這樣的小事放在心上。
佩芝在一旁悄悄抿了抿唇。
她雖瞧不上馮氏這樣的人,但總不好違拗主子的意思,也不好多說什麼了。
*
在北地長安被一片臘月的冬雪籠罩之時,嶺南的交州仍舊飄不下一片雪花。
臨近年關,軍中士卒多有思鄉念歸之心,故而士氣反而稍有些低迷松散。
交州司馬韓孝直急于剿滅南楚張道恭殘部,因此近來脾氣越發急躁,眼見軍中有些士氣松垮,他格外不悅,對着手下士卒也更嚴苛了些。
和兄長韓孝直的苛刻相比,其弟韓孝民反而顯得十分仁和寬厚,更好說話。
韓孝民見到年關下士卒思鄉,頻頻向兄長進言,建議兄長應該在這時厚賞士卒酒食炙肉,讓軍中的将士們也能過個好年才是,這吃的好了,過完了好年,打仗才有精氣神。
韓孝直勃然大怒,指着弟弟罵道:“我把你帶出來是奔着建立功業的,你自己隻知整日躲在營帳裡飲酒作樂也就罷了,如今還敢唆使軍中将士和你一般飲酒茹葷、花天酒地,我勸你趁早給我收了這心思!”
他将自己桌案上一份長安發來的皇帝口谕一把抓起來,扔到了韓孝民的臉上:“看看陛下是什麼口谕,是叫咱們半年之内蕩平張道恭餘部、生擒張道恭到長安去的!若是半年之内抓不到張道恭,屆時陛下以軍法問罪,你我有幾顆人頭夠砍的!”
韓孝民被他罵的也是一肚子窩火,但是又不敢明面上和他争執什麼,隻好垂頭退出了韓孝直的軍帳。
等到了外邊,有幾個平素跟在韓孝民身邊伺候的軍卒們團團圍了上去,問起方才軍帳裡他們兄弟二人都說了些什麼話。
韓孝民撇了撇嘴,吐一口唾沫在地上:“你們大司馬能有什麼好話跟我說!我是想着帶你們好好喝酒吃肉過個好年的,奈何你們大司馬畏懼陛下的軍令完不成,陛下要砍他的腦袋呢!所以多一口酒肉的吃喝也沒有給你們的!”
幾個軍卒當下趕忙恭維起韓孝民來:“到底是我們韓二爺心疼軍中的兄弟們呢。韓二爺的心意,咱們兄弟都已經領了!二爺是個什麼人,難道咱們還不知道?”
當下,幾人又簇擁着韓孝民大搖大擺地離開了魏軍軍營駐紮之地,悄然拐入了附近的一個鄉下偏僻小村裡。
這村子裡人口不少,村西頭有個挂着紅燈籠的小院兒,裡頭挨挨擠擠住着七八個女子,有十三四歲的,也有三十歲出頭的,不論年齡大小,容色俱是可觀。
自魏軍長時間駐紮在這附近和南楚殘部對峙之後,這村子裡遂漸漸興起了這種生意,多有人兜售酒水、吃食給這些出來打野食的軍卒們的。
自然了,那些女人的身體也屬于可以用銀錢來消遣的範圍之内。
如今這院子裡的人,早就把這位魏軍主将出手闊綽的弟弟韓孝民當做了頭一等财神爺,日日都備足了好酒好肉,隻等他過來消遣解悶。
這一日,見到韓孝民等人過來,小院兒裡為首的那個嬷嬷趕緊一臉堆笑地迎了上去,按照從前慣例,打發三四個女人過來陪着,又叫剩下的幾個女人去溫酒熱菜,端碗遞筷。
韓孝民一行人腆着肚子往屋裡坐下,幾個女人争相湊到他跟前去,妩媚妖娆地說笑取樂起來。
韓孝民撥開幾個女人,先扯着嗓子問了一句:“诶,今日怎麼不見我那段老弟?我段家老弟怎麼還沒來?可是叫什麼事兒給絆住了?”
片刻後,屋外傳來那嬷嬷的笑聲:“來了來了!段爺今兒也來了,我這就再端一副碗筷過來。”
屋裡的幾人靜了一靜,不幾時,果真又見一個年輕挺拔的男人從外間推門進來。
那男人隻穿了身灰撲撲的常服,袖口處也零碎打着一點補丁,看上去頗為寒酸,隻是那精氣神倒是半點不顯落魄,仍舊是挺括自若的。
段充入内正欲尋個位置坐下,韓孝民推開自己身邊的一個女人,把他身旁最親近的位置讓出來,拍了拍,招手就讓段充來坐。
段充微微一笑,朝衆人拱了拱手,依言過去在韓孝民身側坐下。
“弟今日在山陵間捉了幾隻野雞野兔,方才叫那鸨媽拿去炖了,過會兒叫她們端進來,請幾位大哥賞臉嘗嘗這些野味。之前幾回,都是幾位大哥請的酒食,弟厚顔受之,心中何等愧疚。”
韓孝民和幾個魏軍軍卒哈哈大笑,幾人拍了拍段充的肩膀,都說這段老弟太過客氣,不過幾頓酒食錢,這有什麼大不了的!
話雖如此,但是面對段充這樣識趣的、進退有度的人,韓孝民等人還是十分贊賞的,因此也和他愈發合得來,常常聚在一處尋歡作樂,談笑幾番。
——前段時日,韓孝民就是在從軍營裡溜出來吃花酒的時候,于山陵小道間偶遇了外出打獵的段充。
兩人眯着眼慢慢跟對方碰上,好半響才認出闊别多年的老友,當下就是極盡寒暄。
因為二人從前在冀州的時候關系就十分不錯,而韓孝民當年也受過段充的人情,如今的段充對着韓孝民更是極為奉承,是以兩人這番“他鄉遇故知”,倒是一下子變得親兄弟般熱絡起來。
之後兩人均細細詢問了彼此這麼多年來的境遇。
段充說,他這些年一直跟着周二娘子,跟着這位張道恭的淑妃娘娘,沒娶妻沒生子沒升官沒發财,至今仍是孤家寡人一個,一輩子也隻知道給周二娘子當個侍衛,守着她,護着她罷了。
韓孝民好一番歎息,說起自己的時候,提到他哥哥韓孝直娶了颍川公主,當上了驸馬皇親國戚,如今也位高權重,而他自己雖沒什麼功名官爵在身,但好歹也成了家、娶了妻,膝下也有兩個兒子了。
段充自然很是恭喜。
韓孝民感慨萬千:“當年周二娘子要嫁到洛陽去,說是要嫁給河間王做王妃,要在家裡選幾個侍衛護送她,本來選到的就是我,我不想去,就謊稱有病推脫了,還是段老弟你主動去替了我……如今段老弟在外漂泊多年,也都是替我吃的這些苦。當年要不是段老弟替我做了這差事,隻怕今時今日的我,還不知在哪裡呢!”
段充不以為意:“韓二哥本就是有福之人,今時今日種種,都是韓二哥命中該有的造化。至于我麼……”
至于他,能跟着周二娘子一輩子,就是他此生最大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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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飲酒時,段充注意到韓孝民的臉色好像不大好看,很不痛快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