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婈珠時常會回想起自己三四歲時候的事情。
那時候,她還是她父親周鼎的唯一的女兒,也是他的長女。
周鼎的第一女是他一位沒什麼存在感的妾室所生,那個孩子也在出生不久後夭折。
直到半年多後,他的另一個妾室生下了他的第二女,彼時他膝下已有二三男嗣,婈珠這個女兒的到來,方是正好叫他兒女雙全了起來。
——在趙夫人沒有生下周鼎的第三女周媜珠之前,婈珠都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兒,是得寵的女兒。
而那時婈珠的生母也還尚算有些得寵,所以連帶着婈珠也過了短暫幾年的衆星捧月的日子。那是她生命中最難忘的一段歲月啊。
周鼎不溺愛那些兒子們,對他們往往是要求嚴苛,但是對婈珠卻有幾分寵愛,時常将年幼的她抱在膝上玩耍。
她對自己的幼年時代總有一個模糊的影子,有時午夜夢回,也會夢到昔年阖家家宴之時,那個三歲左右的自己坐在父親的膝頭,手裡抓着一個父親給她的玩具玩耍。
彼時家中其他人都戰戰兢兢地侍立在父親跟前,那些兄長們更是大氣不敢喘,可隻有她是自在的,快活的,可以無憂無慮地在父親懷裡咯咯直笑。
父親偶爾發怒問責兄長們的課業,兄長們兩股顫顫快要吓得癱軟在地,而婈珠就能無視父親的怒火,出聲打斷他的責罵,說自己想要吃桌上的一塊糕點。
父親就會頓時收斂了怒火,柔聲哄她幾句,取來一塊甜糕塞進她的手裡。
直到周媜珠的出生。
直到周媜珠從趙夫人的肚子裡呱呱墜地開始,這一切就都變了。
起先聽說嫡母趙氏生下一女時,婈珠的生母私下有些擔心,又有些幸災樂禍。
擔心的是又一個女孩兒的出生,打破了婈珠“唯一女兒”的金貴身份,趙夫人的女兒可能會因此分走原本屬于婈珠的一部分寵愛。
至于幸災樂禍,那自然是暗中竊喜趙夫人生下的不是男胎。周鼎對她的肚子期待已久,她就隻生了個沒用的丫頭片子出來,指不定不僅她要失寵,那個死丫頭也不會得到冀州侯周鼎的多少疼愛。
聽到生母和嬷嬷們躲在房中這樣議論着,懵懵懂懂的婈珠好似真的安心了一些,她覺得哪怕有一個妹妹出生了,父親也許也不會多麼疼愛那嫡母所生的妹妹,父親最疼愛的肯定還是她。
然而讓婈珠永遠也沒有想到的是,妹妹的出生,不是“分走”了她的一部分寵愛,而是完全奪走了原先屬于她的父愛。
不是分走,而是完全奪走。
即便周鼎對趙夫人沒有生下嫡子而有所失望遺憾,但是面對他正妻所生的第一個孩子,他仍然十分疼愛,對這個女兒傾注了極大的愛意。
第三女剛一出生,他就在書房中苦思了整整一夜,為她珍而重之地取名“媜珠”,乃掌上明珠之意。
而在婈珠出生時,周鼎顯然就從未這樣用心過。
——她從前的名字,叫做“菱”,周菱。菱角的菱,卑賤之物罷了。
不過是因為得知她出生的消息時,周鼎的面前擺放了一盤新鮮的菱角,所以他便随口給她取了個“菱”的名字。
她是不值錢的菱角,而周媜珠是千金萬金般貴重的“珍珠”。
同樣是他的親生女兒,在周鼎眼裡,她們姐妹之間的差别,大概也就是如此了。
生母教她去和她父親鬧,問她父親為什麼給妹妹取名字這麼用心,為什麼妹妹是珍珠,而她就隻是個菱角兒,父親被她這麼一鬧,皺眉想了想,就又取了個“婈”字,給她改名“婈珠”。
婈珠,媜珠,這樣聽上去倒似乎是一對沒什麼差别的姐妹了。
不過,很快婈珠就知道了,哪怕她的生母再有心機,再會算計,有些東西,也不是她和周鼎哭哭鬧鬧幾句就能算計來的。
比如說,因媜珠乃俪陽公主嫡孫女,為了彰顯自己嫡女的尊貴地位,周鼎還借機向當時大楚的代宗皇帝替媜珠索要縣主封号,代宗皇帝看在周鼎難得一次向朝廷進獻了北地賦稅的份上,便冊封此女為館陶縣主。
館陶縣主。
——這個,是周婈珠能靠着哭哭啼啼鬧幾句就給自己也争一個縣主的名号的麼?
呵。
不僅僅是這個縣主的名号,自周媜珠出生後,婈珠就再也沒有爬上過她父親的膝頭了。
從此之後,周鼎的懷裡、膝上,抱着的隻有周媜珠一個人。
哪怕後來他的第四女、第五女、第六女也接連出生,他都沒有再這樣寵愛過一個女兒,他最寵愛的仍然是周媜珠。
可是周媜珠到底又比她強在哪裡了呢?
除了出身,除了她們兩人生母的地位差别之外,她到底有哪點不如周媜珠?為何命運要如此戲弄于她?
甚至,除去父親周鼎這樣偏心之外,就連當時的河間王張道恭也這樣偏愛于周媜珠。
她至今記得張道恭年少時初來北地冀州就藩的樣子,洛陽王孫,白衣公子,溫潤如玉,身上帶着一股北地男子鮮少有過的文雅溫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