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時候,隻要周奉疆捧着她、護着她,其實媜珠并未受過什麼罪、生過什麼氣,婚後她的每一日都過得十分平靜安然。
這有個前提,那是因為她的“婆婆”也沒有在她面前擺過什麼婆婆的譜,沒有隔三差五把她叫過去站規矩之類的磋磨她的性子。
趙太後一直以來對她這個兒媳都是極好的。
過去幾年裡,媜珠雖然嫁給了周奉疆,但他常年征戰在外,隻留媜珠在冀州家裡伺候婆婆、主持家事。
那段時間裡,趙太後對她這個初為人婦的兒媳格外寬容,不僅免去她的晨昏定省,讓她整日在家裡想幾時醒就幾時醒,而且也甚少把她叫到她跟前伺候她吃飯洗臉雲雲。
不過今年除夕,趙太後似乎心情有些不快,臉色也不大安甯。
中午的宮宴畢,晚間又有家宴,諸王、王妃與公主、驸馬們于家宴上向皇太後祝壽賀歲。
有幾個小孩子被領上前來給趙太後磕了頭,口中喚着“祖母”“外祖母”的,直叫得趙太後又一陣頭疼心煩,吵得她臉色不虞。
——畢竟和自己壓根沒有半分血親,說到底是她丈夫周鼎和别的女人的孫兒外孫,她能擺出什麼好臉色來。
若是媜珠宮裡養的那隻金絲貓燦娘子跳到她懷裡,她倒還能給個笑臉兒摸一摸那貓。
趙太後本就應媜珠沒有生養而失望,這會兒再見到這些蹦蹦跳跳的孩子,心裡火氣更大,再想到她丈夫和妾室們生的庶子庶女們成婚後都生下了一堆孫輩,獨她的女兒還不能生,真是越想越不得意。
太樂署的署令上前請皇太後賞樂,趙太後按照慣例點了一曲《堯天舜日》,是一曲賀四海升平的吉樂。
未等曲畢,她便沉着一張臉起身離席,說是累乏了,沒什麼意思,要回宮歇下。
媜珠連忙起身:“母親!除夕乃是要守歲祈福的日子……”
她想說,若是趙太後累了,那她身為兒婦,自然要去跟着侍奉她的。
但還不等媜珠說完,趙太後就打斷了她:“罷罷罷,我一個老婆子,還要湊什麼熱鬧守歲,早歇下便是。那是人家家裡子孫興旺熱鬧的,一堆小孩子陪着鬧着,兒孫滿堂,做長輩的才有守歲的興緻,否則如我一般的人,誰不想早點歇息了。”
說罷她便在福蓉的攙扶下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媜珠尴尬得愣在原地,好半晌都說不出話來,既是尴尬又是委屈,尤其是在這些宗親皇戚們面前,趙太後直截了當地把她沒有子嗣的事拿出來說,她面皮又薄,如何受得了這樣對待。
不止是皇後尴尬,趙太後除夕裡亂發這樣的脾氣,叫穆王和颍川公主他們面上也很沒光彩。
按理來說,哪怕皇後沒生,可是穆王和颍川公主他們的孩子,那都是趙太後的“親孫子”“親外孫”,都要叫她一聲祖母外祖母的,人家才給她磕過頭拜過歲,她就冷言冷語地暗指自己膝下沒有孫輩陪伴,沒把這些孩子放在眼裡,豈不是活生生在打這些王爺公主們的臉。
尤其是太後說這話的時候,穆王的長子還剛跑過去給太後背了首賀歲詩讨她歡心。
皇後受委屈了,有皇帝立馬過去安撫哄慰;但王爺公主們心裡有氣,一時便不知往何處去發,隻能再往肚子裡咽。
這場家宴遂在這樣略顯尴尬的氛圍裡寥寥散場,皇帝一路上握着媜珠的手,帶着媜珠回到椒房殿内更衣梳洗歇下。
直到宮人們全都退下了,媜珠這才伏在他懷裡哽咽起來:
“陛下!并非妾不願為陛下生兒育女,太醫署的醫者們都說妾的身子康健無事,為什麼妾就是一直沒有身孕?”
她的臉皮是真的薄,又兼心思細膩柔軟,誰對她說了一句重話都能讓她暗自難過許久無法忘懷。
而子嗣一事,又剛好是她最不能提的另一樁心事。
周奉疆太了解她了。
他知道,一直以來,她都在努力地迎合着旁人對她的期待,總會下意識地把自己塑造成旁人想要的樣子。
從小開始,她就有這樣善良無害的性情,是她父親期待的乖順的女兒,是家中其他兄弟姐妹們所期待的好姐姐、好妹妹。
現在做了皇後,她同樣也在努力迎合着天下臣民的期待,想要做一個旁人眼中合格的賢後。
别人說她應該替皇帝生育,她就常常為自己沒有做到此事而感到愧疚不安。
周奉疆在心底歎息,媜珠啊,可是你又為什麼總要在意别人的看法呢?為什麼總要去滿足别人對你的期待?
你隻需要在意我一個人就行了,隻要我們在一起,隻要我們是相愛的,我會永遠把你保護得很好,你想要做什麼、過什麼樣的生活都可以,何必去在意那些無關緊要的人?
他親了親媜珠柔順的發絲:“媜媜,咱們還年輕,三年五年有沒有孩子有什麼要緊,朕還舍不得讓你早早就生育。有了孩子,便有一堆養育子女的煩心事,倒不如如今叫咱們清淨幾年。”
媜珠仍是抽泣:“那三年五年過去了呢?待妾已至人老珠黃之年,若是還不曾生養,妾又該如何?又有何面目再忝居中宮之位?”
“媜媜!”
周奉疆的語氣放重了些,又喚了聲她的名字,“不許說這樣的話!”
“你是朕的妻子,是朕心愛之人,隻要朕做一日的天子,你便是朕唯一的女人,唯一的皇後。不論是趙太後還是誰對你說什麼,你都不必理會。”
媜珠倒是沒有繼續掉眼淚了,可神情還是有些悶悶不樂:“朝臣們就不會議論妾麼?妾獨專聖寵,卻不能替陛下——”
“誰敢議論你半句,朕便砍了他們的腦袋挂在長安城樓上示衆。”
“陛下!”
媜珠被他吓了一跳,“陛下不能……妾無德便罷了,如何能讓妾連累陛下的聲名……”
“朕可不是那些無能的亡國之君。朕要護着自己心愛的女人,更不必看任何人的臉色。隻要有朕在,你生不生育、賢不賢良、有德無德,都無人敢撼動你的皇後之位半分。”
媜珠這會兒倒沒有再多傷心什麼了,她在他懷中仰首看着他:
“可是陛下,妾何德何能教陛下如此厚愛?陛下愛妾愈深,妾心中便愈是惶恐。”
這個問題的确是媜珠一直以來心中的疑問。
她知道自己根本沒那麼愛皇帝,但她也不得不承認皇帝對她确實是寵愛之至。
很多時候,連她自己都不能理解他為什麼那麼愛她。
不僅給了她幾乎全天下女人都要羨慕的榮華,捧她坐上尊貴的皇後寶座,甚至除了她之外,他從來都沒有過别的女人。
——對于這個時代的一個男人,尤其是一個位高權重無所不有的男人來說,實在是罕見的。
他已經愛她愛到心裡眼裡都沒有再多半分的地方去放下别的女人了嗎?
從前他在外面打仗的時候,媜珠就知道有很多人給他送過各種各樣的女人。
偶爾他從外頭回來,她也會平靜地問他是否有帶回家中的姬妾,是否需要她為他的姬妾們安排屋舍、奴仆過去伺候等等。
哪怕真的有,媜珠好像也沒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這個世道的男人不都是這樣的,何況是他呢。
然而周奉疆每次都無比認真地告訴他說,那些别人送來的女人,他看也沒看一眼就叫她們哪來的回哪去,除了她之外,他從不想要别的任何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