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雲何攤手,這人向來是這樣的,面冷心冷,大多數時候都在說“不必”和“無妨”。
“那能不能在這借住一晚上?”
“為何?”道紀蹙眉道。
“府上太吵,住這裡清靜。”鸠占鵲巢的客人不客氣地說道。“這麼大的國師府,你又不睡覺,屋子空着也是浪費。”
道士站在窗口,微微低頭,垂眸望去。
和蕭雲何見面在意料之中,他不依不撓又得寸進尺的性格依舊沒變。
而道紀也依舊如常,拒絕他時不留情面,于是冷言道:“叫陛下知道了不妥。”
道士的出山在那座破山頭裡算不上什麼驚天巨聞,反倒有人認為他如今才出山恐是受到了師兄弟的打壓。
怎麼說他也是近百年裡這道觀裡最有天賦的大家。
金陵人家的小公子也不是簡單的公子,而是徐帝流落在外的庶子。
打小就習劍,提着劍把人打得到處跑,活脫一個混世魔王,還來山上拜師,成了他的“師弟”。
蕭雲何想起多年前在道觀外“行俠仗義”救下的那個小道士,穿着褪色的道袍,直愣愣地看着自己,連聲謝謝都不說。
蕭雲何搖了搖頭,這叫什麼,英雄救草包?誰想到草包搖身一變,變成了當今北朝大國師?
那時的道紀懵懵懂懂,會用彎彎的眸子盯着自己看。
直到有一次,蕭雲何返回金陵,過了半年之後再回少陽山,才發現道紀變了。
一雙明眸自此垂下,連頭都微微低下,再也不同别人視線相交,就好像在逃避什麼。
蕭雲何追問了多次,也沒換來一個回答,隻是隐隐發覺他的眸子似乎偶爾會泛出一點天青色。
又或許是自己的幻覺。
但自此之後,道紀的功力突飛猛進,再也不是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道士了。
劍法、體術、丹藥、符法,沒有他學不會的。
自己打小被衆人們喚作“奇才”,卻甚至無法望其項背。
“我還有事要忙。”道紀抽出手攏了攏頭發,一股腦紮成一個馬尾,便轉身走了。
一忙便是一夜。
遠處遙遙傳來一陣鳥鳴,蕭雲何蹙着眉睜開了眼。桌上擺着的早點還散發着熱氣,但沒人動過。
蕭雲何在曲折回廊裡轉了半天才轉回來,看到道紀負手站在内堂敞開的門前,對着蓮池閉眼站着,好像要在這門前生根發芽。
門外更深露重,道紀對自己微微發潮的衣袖毫無自知。
蕭雲何無聲地走近,沿着道紀閉眼前所望方向,才方入夏,池内的蓮花開得稀疏,不成景緻。
“影響你入定了?”蕭雲何看到道紀偏過了頭,想着約莫是把他吵醒了。
道紀搖了搖頭。
蕭雲何今日有事,于是說道:“我得回宮去了。”
道紀沒什麼表情:“嗯。”
顯然不像是會送他一程的模樣,蕭雲何又想到一事,出言道:“那誰的壽辰是大事,我猜他會在壽宴上介紹你這個新國師。”
“……嗯。”道紀初來乍到,星夜忙碌,正是在煉制丹藥。為了趕上徐帝的壽辰。
蕭雲何大搖大擺晃蕩出府,今昨兩日剛剛趕到換班的侍衛是第一次見到他,紛紛停下行禮,但都被他伸手阻止。
國師府外門可羅雀,而國師府内也空空蕩蕩,侍衛都被道紀打發在稍遠處巡邏。
沒有了蕭雲何東看西瞅的身影,隻剩下他異常寬大華麗的白色衣袍拖地而過的沙沙聲,令他更像一隻孤獨的野鶴。
蕭雲何離開了國師府,卻不是回宮,卻是徑直往街市的某處茶樓而去。
他約了三皇子徐亨議事,剛牽了馬出府,見到了疾馳而來的太子的馬車,心感異樣,便貓在暗處等了一等。
這馬車沒有任何表明任何身份,可眼尖如他,自然能從馬夫上瞧出點門道來。
等待了約半盞茶時間,蕭雲何見到道紀換上了新制的國師道服,跟着一個侍衛上了馬車。
想必是要去太子府上作客,隻是來的時機巧了些,叫他撞見。
蕭雲何目送馬車離開,才緩緩從暗處現身。
“太子徐瑛……”
他望着朱字題的國師府牌匾,攥着馬繩的手愈來愈緊。
身旁的馬駒突然暴嘯一聲,跺着馬蹄似要逃離,扯着缰繩劇烈晃動。
蕭雲何回過神來,将氣息放緩,長舒一口氣。才意識到方才暴漲的劍氣不受控制,險些殃及身旁的馬。
幾年過去,他身上的劍氣似乎暴漲了數倍,可蕭雲何如今似乎有些難以控制這些劍氣。
殊不知,坐在馬車上閉目養神的道紀,同時睜開了眼,一種莫名的異樣感彌漫開來,讓他有些不安。
蕭雲何進了茶樓便往最高處的雅座,打着壽辰之事而去找徐亨,顯然不隻是為了一個簡單的備禮。
“今日晚了些。”徐亨倒也不介意,示意蕭雲何入座。“太子算是露出狐狸尾巴了。”
蕭雲何一愣,難道徐亨的耳目比他還快,已經有了道紀去太子府的消息?
他鎮靜片刻問道:“何意?”
“聽聞他在殿前指責了陳遇幾句,被陛下駁了。”徐亨一副看熱鬧的表情。
“那陳遇是什麼身份?便就是做錯了事,也沒他徐瑛說話的份。”徐亨哈哈大笑,回憶起太子吃癟的模樣,很是令他爽快。
雖然他很讨厭這個陳遇,但能看到太子當場出糗,陳遇也不算太沒用
蕭雲何松了口氣。徐亨待他如親弟弟,不會因為他幾個細微的表情而猜測他的心思。
“陳遇向來是這個脾氣的,當了羽林軍統領,口氣就是要比别人硬兩分。”
“說來也怪,陛下真忍着他那個直脾氣,說得好聽是直脾氣,說得難聽就是臭脾氣。”徐亨輕晃玉壺,也替蕭雲何倒了一杯。
“嗯。”
“如今國師才是京城的香饽饽,陳遇比不過他的萬分之一,你剛從國師府過來?”徐亨随口問道。
“是,一整天都沒人來國師府,大家倒是避諱得緊。”蕭雲何應了一聲。
“那便好,你和新國師大人有交情的事,如今就咱們幾個知道。”徐亨流露出一絲自負,“急死的是太子,想想就令人心曠神怡。”
蕭雲何用指腹摩挲着酒杯,沒有應答。
徐亨想起一事來:“聽說城内的幾家朱砂藥鋪都被太子買下了?”
“談不上買,朱砂丹藥本就是官家專營的什物,這番交給太子,是名正言順的交付。”蕭雲何回道。
“打着個官家的幌子罷了,怕是他對道紀存心拉攏。朱砂在手,送去哪兒還不是他一句話的事。”徐亨鄙夷道。
徐亨斟酌了一會兒,才道:“你說,會不會是咱那位陛下讓太子去結交新國師的?”
面對他這個庶出但卻難以捉摸的弟弟,他不得不多留個心眼,猶豫道:“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