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露白觀察他時,黎喻川也看着台上那名月白衣衫的女子。
這麼多年過去,不知她還記不記得自己。黎喻川垂下眼簾,盯着自己的腳尖。
那天,璃江邊的風很大。天邊黑雲滾滾壓來,平日溫柔的璃江此刻化身索命厲鬼,渾黃的江水狠狠拍在江岸石堤上,碎石裹着萬千飛沙吞沒了郁郁青青的良田。
這一切不過發生在瞬息之間,黎喻川提着缺口的木桶僵在江邊,桶中新打的江水灑落大半。
他呆呆望着江中那個不斷擴大的漩渦,絲毫沒注意到地上冰涼的江水已然舔上腳踝。
江中那個漩渦越旋越快,越擴越大,仿佛其中有什麼東西正醞釀而生。
一股恐怖的威壓席卷了岸邊,黎喻川四肢動彈不得,隻剩一雙眼瞳死死地盯着江中漩渦。
“嘩——”
沖天水波從漩渦中心驟然躍起,一層一層向外擴散,待水花落下,江中赫然現出一個龐然大物。
那東西足有幾十層樓高,這還不是全部。它更多、更多的身體隐沒在水下,從水面上隻能看見它脖頸投下的大片陰影。
它渾身青黑,皮膚厚實粗砺,仰着修長的頸子,微微一晃便帶起江水巨震。
巨獸打着鼻息,呼出兩道白氣,口吻旁細長的觸須上下顫動,銅鈴般的雙眼睨視着江岸四散奔逃的人類。
蛟!
黎喻川從小在含光郡外圍長大,自然聽說過璃水惡蛟的傳言。
傳說璃水有惡蛟,其高數百丈,每逢出世,必有巨浪滔天,沒及良田。其性惡,喜生啖人肉,是為生民大患。
黎喻川面前的蛟緩緩轉動着青黑色的頭顱,鼻翼翕動,似乎在尋找最為合意的食物,與傳說中别無二緻。
它彎下脖頸,十層樓高的頭顱轟然落在岸邊,本就脆弱不堪的石堤霎時如蛛網般碎裂。
惡蛟眼珠一轉,向岸邊看去。隻一眼,它圓潤的瞳仁瞬間縮成狹長一道。
找到了。
獵物,美味的獵物。
一人一蛟對上視線,岸邊的男孩在它眼中微小如蝼蟻,渾身卻散發着難以抗拒的美味氣息。
逃、快逃!
黎喻川心中呐喊,不斷嘗試挪動身體。但,他那雙腿卻不聽使喚,如朽木般滞在岸邊。
鼻尖傳來腥臭的泥沙氣息,眼前巨獸張開血盆巨口,口中長長的牙齒如利劍一般,在合上的刹那便可洞穿獵物。
近了、又近了。
黎喻川腦内一片空白,最後的理智隻能支撐他閉上雙眼。
世界一片漆黑,耳畔凄厲的風聲在此刻停止,他生命最後的通牒已然下達。
“退!”
一道清潤的聲音打破了恐怖的死寂,他聞到一股清冽飄然的白梅香,而後肩膀傳來溫熱的觸感,被人輕輕向後推了一下。
“噗呲。”利器入肉。
“吼——”
他睜開了眼,身前站着一名月白衣衫的女子,背對着她,手中一柄利劍深深刺入惡蛟左眼。
那蛟吃痛,拼命甩動着頭顱,隻是那劍已然锲入瞳中,無論如何都甩不脫。惡獸怒極,僅剩的一隻眼中燃着火,死死盯着傷它之人。
“别怕。”
他聽見那女子柔聲的安撫,随即周身亮起白色護罩,将一切危險之事隔絕在外。
她不多在江岸停留,很快飛身而去,将巨獸重新引回江中,避免造成更多無謂的傷亡。
黎喻川靜靜待在原地,目光追随着江上那道與惡蛟纏鬥的月白身影。那人身姿淡然,一招一式間卻帶着與外表不符的狠戾。
目光鎖定在她手中劍上,他往日隻覺那些刀光劍影可怖駭人,但它們此刻卻是帶着溫度的。她明明那麼溫柔地拿着劍,出劍卻不留絲毫餘地,精準地向着青黑巨獸要害招呼而去。
暴戾與溫柔共存。
不多時,惡蛟身上多出了十幾道傷口,它厚如盔甲的皮膚在那人的劍下如薄紙般脆弱,隻一接觸便留下深深血痕。
而它的攻擊無一命中那人,她的身影翩跹如蝶,輕盈地躲過了每一道攻擊。巨獸徒然發出嘶吼,但無濟于事,它隻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狀态越來越差。
“差不多了。”
話音輕飄飄落下,女子改變了淩厲的攻勢,轉而雙手結印,口中不斷念出晦澀難懂的咒語。
璃江中心緩緩亮起一圈圓形光芒,将惡蛟整個圍在其中,空中升起一道無形的屏障,任它撞得血花四濺都無法突破。
光芒愈來愈盛,很快便籠罩了整片璃江。随着女子最後一個音節落下,封印大成,白光乍破,江面波濤緩緩回落。
擡眼望去,江上已不見惡蛟身影。
黎喻川仍然站在岸邊,沉浸在方才那場攝人心魄的戰鬥中,渾然不覺戰場的主角已然走到身旁。
直到頭頂白色護罩撤去,他才發現一切已然落下帷幕。
面前的女子輕聲道:“你還好嗎?”
他擡頭望去,來人生了張遺世出塵的面龐,隻是立在那裡,他就覺得面前不再是一片狼藉的河岸,而是仙山渺渺、鳥鳴霧繞。
人間紅塵千丈,從無一物與她相配。
她似乎以為他被吓住了,從他身上移開了視線,轉而望向損毀大半的民居,希望尋得一人帶他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