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不打他,連一鞭都沒有。
他身上的衣裳整潔,發絲都未淩亂,甚至牢裡還有一盞燈。
他盧節三朝老臣,進出宮門三十載,從太學教谕到吏部尚書,風霜刀劍都扛得下來,怎會扛不過這一場“誣陷”?
他以為自己能。
直到他親眼看着長子在牢房中被拖着打死。
一棍接着一棍,哭喊被打斷,到最後連喘息都微不可聞。他的文忠,曾在廊下練劍、策馬踏雪的那個少年,死的時候,像條狗一樣被扔在血泊裡。
文忠死在他面前,連聲“爹”都沒叫完。
盧節說不出話,他看到,那幫披着公服的畜生又把士安拖了進來。
整整三十年,盧節第一次這般狼狽,聲音發顫,幾近崩潰。
他跪下了,他真的說出口了。
“我認罪……我通敵謀反……我盧節,是奸臣!是狗東西!你們别動他,别再動他了!我求你們……”
這句話出口的那一刻,他的喉嚨像被火灼了一樣疼。
三十年忠心,一句廢話。
他不在乎了。他全不在乎了。
他聽到了嚣狂至極的刺耳笑聲,眼前的魑魅魍魉高聲笑起,像是施舍,像是憐憫:“盧士安,你若肯主動質證盧節,本官免你一死。”
盧節嗓子沙啞,他喊得像瘋了一樣:“快答應……快答應他們……士安,聽叔父的!”
淚水鼻涕在他面上混作一團:“我盧節是奸臣!我是亂臣賊子!我該死!”
士安沒動,隻是靜靜看着他,青年開口,聲音極輕。
“大理寺的上峰從不為難我,因為我是叔父的侄子。我辦的案子可以不用顧念背景、不用顧念達官顯貴的人情世故,因為我是叔父的侄子。”
“我得了多少年的利,如今如何與您撇清關系?”
“今日就是死了,我也隻是叔父的侄子。”
盧節猛地擡頭,他睜大眼,看向那孩子。
那一刻,盧節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這孩子第一次進書院時,站在院牆下,安安靜靜地望着一棵開花的梅樹,指節蒼白,背卻挺得筆直。
盧節渾身都顫抖了起來,像一個行将就木的老人。
“你還年輕……活下去……先活下去……”
“靠誣陷您活下去嗎?那您剛才為何不勸堂兄?”
“他是您兒子,我不是嗎?”
那一瞬,盧節什麼都聽不見了。
火光微晃,滿目血光。
他想撲過去,想喊侄兒的名字,可他根本站不起來。
盧節跪在滿地血水中,跪在自己三十年的骨血與信念上。
他嚎啕恸哭,卻又大笑出聲。
如一棵老樹倒在雪中,顫抖、崩塌、窮途末路。
盧家至此,窮途末路。
···
病榻上的人倏然睜眼。
盧節從夢中驚醒,喘息聲沉重,他目光一時茫然,似乎還困在那個血與火交織的夢境中。
“父親!您醒了!!”
一旁守着的盧文忠眼睛瞬間紅了,他連忙伸手按住盧節欲掙起的肩膀,語氣急切:“父親,大夫說了,您還不能起身,傷口會裂開的。”
而盧節,卻隻是怔怔地望着他。
那張臉和夢裡一樣——在血裡,在自己跪倒的地方,喊着“爹”,卻從未喊完。
他喉嚨動了動,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盧節死死握住了青年的手,他分不清夢與現實,也分不清這是否是命的寬宥。
他隻知道他握住了什麼。
見盧節如此不尋常的模樣,盧文忠有些不知所措:“父親……?”
盧節緩緩搖頭,萬語千言,彙作一歎:“吾兒是好樣的。”
從來沒被盧節這麼直白的誇過,盧文忠一時間無所适從:“父親……您怎麼了”
盧節搖頭,啞聲問起:“士安呢?“
盧文忠如實道來:“大夫說您昏得厲害,您這兩日連熱水都咽不下,我和士安輪流守着您。”
青年頓了頓,語氣糾結:“就是早上,任玄找過來,說是士安下藥害您,還在士安房裡找到了有問題的茶……”
盧節搖頭打斷他:“不是士安,和他沒有關系。”
盧文忠眼睛一亮:“士安也在家裡,我這就去找他來!”
剛邁出一步,他像是忽然想起什麼,又回頭急切道:“任玄那混賬東西也在府上,我立刻趕他走!”
可盧節卻在此刻開口了:“……叫任玄來。”
盧文忠愣住,他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父親?”
盧節閉了閉眼,語氣不重,卻字字分明:“叫他來。”
盧節叫了任玄,甚至把兒子和侄子都留在了屋外。
盧節坐在榻上,臉色蒼白,目光卻清明地出奇。
任玄站在門口,沒動,也沒說話。
兩人之間隔着一整間屋子的距離,卻比夢境裡那條血河還要近。
片刻沉默後,是盧節先開口的。
“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