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懶得摻合了。
他怕哪天,盧士安也覺得他瘋的厲害。
任玄都想好了,等入了城,他就不再幫秦疏殺人了。
到時候,就讓秦疏一人去瘋。
人總是慣性地,把事情往好處想。
他也是。
他以為自己還算個正常人,能笑,能說,能在刀口上把玩一句調侃。
可他不是。
他以為自己還有退路。
可他沒有。
他終究,還是提着刀進了皇城。
那天風很大,天色未亮。
雨像是昨夜就開始落,瀝瀝不歇,落了一夜,也冷了一夜。
任玄沒有走禦街,沒有入皇宮,亦未赴那場百官齊聚、聲樂鼎沸的宮中盛宴。
畢竟,皇帝也沒去。
秦疏不喜歡宴會,從前,是那陸溪雲不喜歡,秦疏總要分神去照顧對方的百無聊賴。
後來,是皇帝下意識的分神時,那空無一人的角落,會讓皇帝陷入極度的心煩氣躁。
于是,皇帝義正辭嚴,他說,血戰至暮,血流成河;
他說,哀三軍之血,吊萬民之喪。
一句無心飲宴——秦疏說得,冠冕堂皇。
秦疏缺席了宮宴。
連秦疏都不在的慶功宴,沒有人敢要求他去。
任玄像個無頭蒼蠅一樣,紮在亂葬崗裡。
他踏過一片片被掩了名的屍坑,踢開一塊塊爛木牌。
從前他愛逗那人,三句沒個正形,五句盡是胡說,什麼“你我有緣”,什麼“心意相通”。
如今看來,着實可笑。
狗屁的心意相通,他即認不出,也辨不得。
人都死了,還講什麼通不通。
一旁的裡正謹小慎微。
“這幾個月擡來的,多是一堆一堆燒了的……”
“将軍要找的人,小人……屬實沒有印象。”
任玄記不清自己當時有沒有吭聲,隻記得那夜風大,雨也大,雨點打在披風上,冷得他一整晚都沒緩過來。
他讓人一處一處地找,一處一處地翻,盧士安身上的識物太多了,他送的令牌,盧家的玉佩,隻要留下一樣,他就能找到。
他刨開灰土,捧起一截半碎的玉,看了許久。
不像,但也可能是,他拿不準。
他眼睛疼的厲害,像是進了沙。
終究,那天夜裡,他一無所獲。
他不信命,也不信天,但他破天荒地,燒了柱香。
沒寫名字,沒封土丘,隻在那片黑灰裡插了一根短香。
風把那香吹滅了。
他說:……算了。
“你若還在,哪天就回來找我。”
“若真是死了,就算了吧。”
他說:反正沒人知道。
他這麼說着,卻轉過身。
“江恩。去刑部查——有沒有人,拿過死人的東西。”
江恩頓了下:“要問具體的嗎?”
他自懷中取出令符:“照着此物找,就說我任玄的令符,失了。”
“這是軍符,私藏者按謀逆論。”
“告訴他們,提供消息的,賞銀百兩。願意質證的,千金。知情不報的,遺三族。”
他聲音低到像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
他說:“我任玄,說到做到。”
···
任玄終究——還是在替皇帝殺人。
秦疏設立“秘聞衛”,殺言官、處異黨,風聞奏事、血洗朝堂。
他以鎮北将軍之名,提領這個王朝最鋒利、最隐秘的刀。
滿朝文武,罵他鷹犬,卻是談他色變。
這朝上沒了盧節,那幫文官像是連最後一點骨氣都丢了。
他的案上,密信堆得比當初的投誠書還要高。
他連兇手都找不到了。
盧家滿門被滅,百官互相攻讦,彼此質證。
誰都在喊冤,誰都在指人。
或許是為了安撫他,或許是為了拉攏人心,秦疏下旨,重新安葬盧節。
大張旗鼓,禮制隆重。
這就是皇帝,盧節活着,秦疏必殺他。盧節死了,秦疏能毫無負擔的利用死人。
葬禮上,那幫人哭得比死了親爹還要傷心。
任玄想,在場的,或許都是兇手,不過重新披上了件麻衣罷了。
任玄想,要不幹脆,都殺了吧。
他開始覺得,秦疏那一長串的名單,也……還不錯。
皇帝要殺的人太多了,多到他想殺的人,全在秦疏的名單裡。
卷宗一封接一封的從皇帝那裡送來,他懶得去看,審不審無所謂,反正最後——是要殺的。
秦疏要殺,他也要殺。不問真假,不辨冤屈。
别人動不了的,他動。别人不敢動的,他搶着動。
這滿朝上下,沒有幾個幹淨的,隻要他想,随手一指就能翻出舊賬。
都有由頭,都是血債。
搜羅罪證,殺人破家,任玄越幹越順手。
密信一封封的來,他隻挑一句看——罪名夠不夠,名字熟不熟。
從前他殺人,是為帝王除患。後來他殺人,是替死人讨債。
他查盡了能查的,審盡了能審的,逼得人發瘋、逼得人自焚、逼得人破家沉族。
可還是——沒有人能告訴他,那日刑部大牢裡,是誰動的手。
有時,任玄會沒來由的拔出佩刀,刀身上映出他自己的影子。
影子很冷,像認不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