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溪雲怔住一瞬間。
他從來不信命,不信天數,不信那些雲裡霧裡的“定數”與“天理”,更不願将人的命交給一紙卦象。
可秦懷璋的眼神太過認真,太過鄭重。
他幾乎沒有猶豫,低聲應下:“王叔要我如何做?”
秦懷璋的喉嚨像是被血哽住,說一句,咳一聲:“殺他……任玄……你們能殺他……”
任玄蹙眉,神情冷峻:“那狄王不好殺,他身上不對。照理說,襄王殿下已經殺過他一次。”
陸溪雲站在一側,補上一句:“王叔說是分氣之術。他有多個備身,不殺掉所有的備身——我們就殺不了他。”
任玄凝眉:“分氣之術……這種邪門玩意,天底下沒幾個使得出來。”
他沉默了數息,終于再度開口:“分氣之術最怕‘同斷’。備身這種東西,本質是‘轉移’。術者真正的意識會在臨死一刻,轉入他埋下的備身。可這‘轉移’也需一線氣機相連。”
他眯了眯眼,神色愈發冷沉:“分氣之術的天敵是大意,擁有備身的人,通常不在意死亡。在死亡的瞬間,同時殺掉他和他預備轉移的備身,中斷轉移的過程,那不輪他還有多少備身,都沒有用了。”
陸溪雲挑眉:“我們怎麼知道,他轉去的是哪一具備身?”
任玄點頭:“這就是問題。這個戰場上的戰局未休,他若轉移,必然還是選在這個戰場。如果人少,我們大可同時殺死所有人。問題在于——眼下在場的異族數以千計。”
千人軍陣,分氣之術,若要“同斷”,簡直比登天還難。
就在氣氛陷入低沉之時,秦懷璋再度開口:“……去殺他。”
他面色蒼白如紙,眼中卻透着一種異常清明的冷定:“這個我來算。”
陸溪雲一震:“王叔,你的身體——”
秦懷璋打斷他:“隻要他分氣,我能看見他的氣線,就拿我半條命,賭他一口氣。”
任玄當機立斷:“盧尚書,麻煩找一個陣師,我們需要起一個通訊陣,要能同步視界。”
盧節皺眉:“需要時間。”
他語氣平穩,卻無法掩住的透出力不從心:“方才大陣啟動,陣師們的元氣皆已耗損過重。将軍這陣,起碼要保證三個人,相隔千米的通訊。若要起陣,保守估計,得一炷香。”
任玄眉頭緊鎖:“我們撐不了那麼久。”
盧士安上前一步:“我來吧。”
淡淡的金色自青年眼底泛起,那已然是氣元消耗過度的征兆。
任玄眸色一沉,他深吸口氣,卻也隻是低聲交代道:“我們盡量減少不必要的溝通。”
他再度看向陸溪雲:“世子,明的,你解決。暗的,我來殺。”
陸溪雲緩緩點頭,神色平靜如霜雪:“好。”
···
萬軍如海,旌旗漫天。
狄王策馬立于軍陣中,望着前方的大乾軍隊不退反攻、主動沖向自己‘負隅頑抗’,一時間竟沒什麼反應。
暮色将至,殘陽将他的身影拉得極長,在地面上投下一道斜長的剪影。
段璟懶洋洋地擡起手,示意周圍的親衛不用急于出手:“興許是發現大勢已去,來投效我了。”
他嘴角微微上揚:"對大多數人而言,性命從來比忠義重要。"
畢竟,這樣就想殺他,除了将自己陷入死境,毫無意義。
一道凜冽身影破風而至。
段璟正自持笑意:“還要不死心的再來第二次嗎?”
陸溪雲沒有回應,青年縱馬向前,手中鋒芒所指,正是段璟所在。
狄王隻悠然下令軍隊變陣。
他甚至都未出刀,隻将這一擊,當作重複的舊戲。
但他沒看見,遠處臨陣之中,秦懷璋緩緩睜開眼。
那一雙眸子仿佛映着天地殘光——
無數銀線在戰場上交織,如同一張巨網。但有一條線格外醒目,它從段璟的身上延伸出去,穿過戰場的喧嚣,連接向——
秦懷璋劇烈咳嗽起來,嗆出一大口血。
通訊陣法中同步印出秦懷璋眼底的畫面。
盧士安的聲音低低傳來:“任玄,西北。”
話未落,任玄已然動了。
沒人看清他是怎麼動的。
一瞬之間,隻看到戰場一側某處陣腳,一名身着輕铠、眼神警覺的異族騎兵、正回頭查探異動。
下一刻,那人眼神一僵。寒光一閃,血花乍開,人馬齊翻。
短短數息,異族軍中陡然大亂。
軍中将士面色紛紛變色,呼喝聲、奔逃聲、戰馬嘶鳴聲此起彼伏。
異族軍陣,像被抽掉主骨的戰獸,轟然崩塌。
那異族軍中副将咬牙揚聲:“不要慌,都随我來,去與主軍彙合!!”
他臉上挂着驚懼,卻強作鎮定,奇怪的是,他并沒有命令士兵反擊,甚至沒有組織起最基本的防禦,隻是指揮所有人向後撤退。
望着異族的騎兵潮水般撤出戰場,任玄看的不明所以。
哪怕失了主将,如初懸殊的人數差距,身為副手,起碼應該組織起一次反擊。
于此同時,被中斷已久的通訊,恢複如初。
軍情如潮水般洶湧而來。
任玄隻注意到了一條————皇城方向,有兩支異族已經兵臨城下,秦懷瑾将盛德寺旁駐守的衛軍,盡數調回了皇城的東、北二線。
他蹙眉,不是說了不要用詢符發軍報,這種軍報怎麼能發出來?!
随即,任玄發現,這軍報,竟然是秦懷瑾自己從盛德寺發出來的。簡直就像明文告訴異族——皇城援軍馬上到,朕在盛德寺。
通訊陣中,再度傳來了盧士安的聲音,帶着急促:“世子,任玄,晉王爺狀态不對!”
盧士安扶住秦懷璋,駭然發現對方的頭發,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白,原本星星點點的銀絲,此刻已連成一片,竟有半數以上轉為雪白。
窺天命者,一夕白頭。
任玄和陸溪雲匆匆趕回時,秦懷璋的頭發已經全數染霜。
更令人驚異的是,随着這些變化,秦懷璋身上的傷處竟然開始自行愈合。血色逐漸褪去,淡淡的金光在傷口處流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