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伸手摸那件洗得格外幹淨的襯衫,肩膀處沒有晾曬後的褶皺,衣領上也不會像别的男生那樣留着洗不掉的微黃汗漬。
拼盡全力忽視心裡的酸楚,努力将眼眶裡的滾燙憋回去,他用力捏緊襯衫,卻發現沒有用,這一次,幹淨的校服也無法讓他平複。
他擡起左手,食指屈起,将細瘦的關節塞進嘴裡狠狠咬住。
清晰的疼痛成功轉移了注意力,他将所有感官放在手指上。
手指上隻有一層薄薄的皮肉,所以痛感來源于骨頭,咬下去後最大的阻力也是骨頭。骨頭疼,牙齒也疼,越是咬不動,越是想要繼續用力。
眼睛看到的是手部的虛影,鼻子嗅到的是手指上殘留的洗衣粉味道,耳朵裡聽到的是牙齒咬合的聲音,舌頭偶爾碰觸到指節,能感受到上面細細的紋路。
外界被暫時屏蔽,他獲得了片刻安靜。
唯有這一刻,自己屬于自己,自己接納自己。
疼痛讓他頭腦清醒,他開始滿懷希望地鼓勵自己,好好讀書,好好考試,考個好大學,在進入大學的那一刻認真地和每一個人打招呼,一定要擺脫充滿陰霾和潮濕的校園和宿舍。
直到手指變得麻木,痛感慢慢減弱的時候,他才真正平複。
食指關節兩側突出明顯的牙印,紅色的牙印鼓起,像是關節的翅膀。他熟練地從枕頭下摸出一片創可貼遮住,然後打開小夜燈,翻開放在床邊的速記口袋書開始學習。
“啪。”
睡在開關旁邊的舍友關燈了,熄燈時間快到了。
宿舍裡安靜了十幾分鐘,突然有一道聲音說:“趙岩,你運動褲幹了沒?明天上午最後一節課換成體育了,要穿運動服去。”
趙岩:“陳茂是不是老年癡呆啊,我是體育委員,你說屁呢。”
陳茂伸手捶了他一下,“真沒素質,罰你禁言一晚上。就因為你是體育委員我才提醒你,不然體育老師能把你從吊起來打。”
胡文奧:“你倆,閉嘴睡覺,别逼我給你倆下啞藥。”
趙岩:“親愛的紀律委員,我們這就睡。天呐,我什麼身份,陳茂那傻子什麼身份,竟然能讓尊敬的紀律委員親口催我們睡覺,還揚言要做出下啞藥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天呐,真讓人吃驚啊。”
他怪聲怪調地說話,音量一點也不小。
“咳咳,”陳茂清了清嗓子,大聲說:“你聲音能不能小點,不知道别人在睡覺?真惡心!”
胡文奧:“我是真無語。”
他們三個是一開始躺在床上玩手機的舍友,胡文奧是紀律委員,趙岩是體育委員,陳茂是語文課代表,他們初中是一個學校的,分了宿舍後關系迅速熱絡,上課和吃飯都是結伴的,在宿舍也經常聊天。
陳茂經常說趙岩和胡文奧有官瘾,自己不當個“小官”會被他們排擠之類的。
他們天天在宿舍插科打诨,融化着那種如豬油般油膩厚重又密不透風的窒息氛圍。
很有意思。也很善良。
他忘了明天有一節體育課。
方許年輕手輕腳地下床去陽台收運動服的外套和褲子,然後用手機照亮到衣櫃裡翻短袖。
他找好衣服上床的時候,旁邊床位上的人擡腳重重跺了一下床闆,突然出現的聲音吓了他一跳,險些松了手。
趙岩:“胡文奧,是不是你!你個孫子,竟然用這種下作的手段恐吓我跟陳茂,你有沒有良心!你好好想想,高一的時候你上課遲到,是誰幫你打掩護說你去廁所了!”
胡文奧跺了一腳床闆,比第一聲重,比第一聲響,“現在才是你爹跺的。”
一開始跺腳的那個人出聲說道:“我弄得,腳有點麻,活動活動。”
趙岩:“哎喲,真對不住,罵錯人了。你擺好姿勢再睡,别再腳麻了,胡文奧心髒不好,你要是給他吓壞了,我和陳茂一個狼一個狽可饒不了你。”
胡文奧又跺了一下,這次聲音明顯變得強硬,“睡覺,别逼逼了。”
方許年在他們的說話聲中悄悄上床,拉好床簾後繼續看速記口袋書。
他有些睡不着。
趙岩他們是很好的人,偶爾會幫忙解圍。
正因為有他們在宿舍,方許年才能平靜地待在宿舍,那兩個看他不順眼的人也會有所收斂。
趙岩喜歡柳雨旎,柳雨旎讨厭方許年。
每個人對喜歡的對象都會有濾鏡,所以自己在他們眼中的樣子應該是柳雨旎構建出來的形象,那一定不是什麼好形象,所以他們不和自己交流也情有可原。
他這麼想着,心情就好了很多,拉上被子蓋到下巴,關上小夜燈。
該睡覺了。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六點二十,駱明驕穿着岚星的校服出現在校門口。
他手裡拿着田姨打包的早餐,困倦地将走讀證遞給保安查看。
保安是個年輕人,開門放行後對他說:“家屬不能進去。”
王叔抱着裝了書本的紙箱子在後面,聞言放下紙箱子給年輕的保安遞了一盒煙,語氣誠懇地說:“小夥子你通融通融,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他手臂骨折了,自己也沒法兒搬啊。”
年輕的保安沒有接那盒煙,有些固執地說:“不行,校規規定的,閑雜人等不能進入學校。”
保安室一共兩個保安,除了小年輕外還有一個年紀大點的,那人正坐在監視器面前優哉遊哉地喝茶。
駱明驕說:“王叔你把書帶回去吧。”
王叔不贊同地說:“那怎麼行,沒書怎麼上課啊。”
駱明驕毫不在意地往裡走,邊走邊說:“反正我也不聽課,有沒有書都是一樣的。我先走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唉,明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