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經曆就像沒開刃的刀子,一遍遍割着駱明驕的皮肉,沒有留下傷痕,卻是長久的隐痛。
這樣密不透風地管教包圍了他七年,七年的不公平待遇,七年的審視目光。
在兩位老師的幫助下,駱明驕再也不會胡亂發脾氣了,他甚至不會生氣。
這是好處還是壞處呢?他變得冷漠、平靜、缺乏同情心、擅于表演和隐藏,嘴裡好像再也沒有真心話。
他們一家人出去旅遊,途經窮苦地區,看到那些吃不飽穿不暖的村鎮,總是會捐款,想憑借自己的力量讓他們好過一點。
白天駱明驕裝得很好,和家裡所有人一樣同情那些人,也會将自己的食物分給那些小孩子,是一個得體又和善的小少爺,每一個細節都體現出駱家良好的家教。
但是在晚上閑聊時,他就變了态度。
駱明則喋喋不休地說着自己淺薄,感慨着别人的困難。
駱明驕笑了一下,說他:“你穿着上萬的衣服,戴着十幾萬的表,開着幾百萬的車,卻在這裡可憐他們沒有衣服穿。你的同情心有點可笑,像文學作品裡荒誕的配角,用來烘托時代的苦難和富人的無知。”
那時候的駱明則還沒畢業,在國外留學的日子因為有錢有人脈過得格外潇灑,經常在假期裡飛往其他國家旅行,是一隻時隔兩年才會回家待幾天的旅行青蛙。
而那時候的駱明驕才上初中,十幾歲的年紀說出這種帶着嘲諷意味的話,總歸是讓人覺得不悅。
在家人難看的臉色中,他思索一番,表演着愧疚的情緒,語氣輕松地說:“很抱歉,我不該這樣調侃大哥。你們不用在意我的話,繼續剛才的話題吧,這次我一定不會亂說話。”
這樣的場景還有很多次,他不合時宜地點評,用書籍或電影中的例子來影射别人,說出口的話難聽又刻薄,而且毫無同情心,他不會體諒别人,隻會猜測那些複雜的情緒,然後表演一種反應來應付情緒。
他好像沒有自己的情緒,又好像都是情緒。
太多太多的情緒憋在他身體裡,找不到出口離開,他隻會忍耐和壓制,不會和解和釋放。
那個老教授又來到了家中,這次的評估不太好。
情感冷漠症的傾向很嚴重,而且因為長達七年的行為幹預,他對外界很警惕,不僅不願意交談,甚至不會自行釋放情緒。
這種狀态并沒有維持太長時間,因為駱明驕接觸到了極限運動。
他的情緒終于有了釋放的地方,他開始長時間待在外面不回家,去各種各樣的地方,玩各種各樣的項目,在心率飙升的那一瞬間,他好像回到了小時候,回到了水杯被踢翻的那個下午。
這是他僅有的發洩方式,所以就算家裡人很擔心很抗拒,也從不曾真的阻攔過他。因為如果那些情緒不通過這樣的方式離開,就會一直積壓在他身體裡,變成一簇火,燒毀自己,灼傷别人。
頭上傳來小心翼翼地撫摸,是方許年的手。
方許年輕輕摸着他的頭,皺着臉說:“那兩個人怎麼那麼壞啊,你明明沒有病,還要說你有病。”
駱明驕又笑了一下,用一種十分輕蔑的語氣說:“那個專家一個月工資五萬,那個影子老師一個月三萬,是他們機構報價的兩倍,目的就是讓他們全心全意地服務我。”
“哇……”方許年驚歎了一聲,然後小聲嘟囔着:“我媽媽一個月那麼辛苦才八千,還得自己繳社保。”
“你這人,跟他們比什麼。那些錢最後打官司要回來了,他們什麼也沒撈着。”
“那就好那就好,我看不得壞人掙錢。”
方許年說完揉了揉駱明驕的頭,湊過來小聲說:“不要難過,你已經很厲害了。以後你覺得不舒服就和我說,我幫你想辦法。或者你和我吵架也行,我這人不記仇,今天吵完架明天就能和好了……”
話還沒說完就看見遠處站着一個人影,許文秀抱着手臉色難看地說:“嘀嘀咕咕說什麼呢,這麼晚了,快點回去睡覺。”
駱明驕連忙站起來,但是他坐久了腿麻,猛地站起來後腿軟砸到方許年身上,這次方許年的痛呼聲比手機砸到更凄慘,他連忙撐着沙發站直了,問方許年有沒有事。
方許年說不出話,隻是朝着他擺手,又往前撥了撥示意他趕緊回去睡覺。
他還想說點什麼,就聽見許文秀再次催促:“快點回房間睡覺,别湊在一塊叽裡咕噜的,越說越精神,你倆今晚還睡不睡了?”
駱明驕縮着脖子回房間,一進屋就立馬給方許年發消息問他有沒有事。
消息提示音在外面響起,接着是許文秀的聲音。
“方許年!手機我沒收了,你趕緊給我睡!”
駱明驕:完蛋。
一夜無夢,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剛好六點。
客廳的折疊桌上擺着稀飯和小鹹菜,還有昨晚上吃剩的燒雞。
許文秀已經出門了,方許年在收拾書包,看見駱明驕起床後就說:“快快快,吃早餐,吃完我們要去學校了。”
緊趕慢趕踩着點到了學校,還好建設小區離岚星近,不然一定會遲到的。
到教室後方許年自己去辦公室交上周周測的卷子,駱明驕就坐在位置上玩手機。
教室裡的氛圍有點不對,但是他沒有在意,畢竟這些人不值得他注意,這裡發生的一切事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隻有方許年。
晚自習的時候班長抱着卷子回來發,柳雨旎自告奮勇地上前去分了一沓卷子幫忙發。她說是幫忙,但是站在講台上就不下來了,拿着那沓卷子喊名字,喊到名字的自己上去拿。
有男生抱怨了幾句,她就站在講台上沒好氣地說:“拜托,班長已經在發了,如果我也發那教室裡還轉得開嗎?再說了,就幾步路,你們走一下會怎麼樣嗎?”
不怎麼樣,但是千萬不要喊到我。
方許年暗暗祈禱,雙眼緊緊盯着班長,希望下一秒他就會帶着自己的卷子過來拯救他。但是沒有,班長手上的卷子越來越少,直到發完了都沒有走到方許年的桌前。
完蛋了。
方許年歎了口氣,喪喪地趴在桌面上等待着自己的劫難出現。
“方許年。”
方許年動作生澀地站起來,拖着沉重的腳步去拿自己的試卷。
柳雨旎穿着短裙站在講台上,手裡捏着幾張卷子和旁邊座位上的男生打打鬧鬧的,任憑方許年怎麼伸手,她都會躲開他的手,而且方許年一開口她就嘻嘻哈哈地和周圍的男生打鬧,将方許年的聲音壓了下去,也是料定了他不敢發火。
她手裡還捏着别人的試卷,所以方許年不敢上手搶,擔心把别人的試卷弄壞,所以一直投鼠忌器。
他逐漸變得僵硬,尴尬和難堪後知後覺地湧上來,将他包裹着,像一個正在表演雜耍的小醜,亦或是賣藝的猴子,柳雨旎就是那個手上拿着鞭子的耍猴人,靠着戲弄自己博取一些關注和快感。
他轉身離開,決定不再留在這裡當小醜。
和柳雨旎打鬧的男生看着他嗤笑了一聲,撐着頭看着他,張嘴無聲地說了句:“慫貨。”
方許年握緊了拳頭,最後還是轉身離開了。
才走了兩步就撞到了人,他有些遲鈍地擡頭,看見了駱明驕骨相優越的臉,即便是仰視的角度也那麼帥。
駱明驕伸手将方許年扒拉到一邊,然後走到柳雨旎面前迅速抽過那一沓試卷,用右手握着剪刀剪下了填寫姓名的位置。
一把半圓形的小紙片被他捏在手心裡,那些筆迹不同的名字沾染了夏日的汗水,被困在少年的掌心中。
失去名字的試卷被拍在講台上,駱明驕靠在講台上,盯着錯愕的柳雨旎,皮笑肉不笑地說:“來,發試卷。今天的晚自習沒有老師,那我們就自由一點,什麼時候發完這些試卷,什麼時候開始自習。不然你們一個都别想上課。”
“憑什麼啊……”
“就是啊,我們又沒有得罪他。”
這個“他”不知道是指方許年還是駱明驕,但是兩個人都不在乎。
“你們鬧你們的,憑什麼不讓我們上自習。”
駱明驕笑着踹了一腳講台,沉重的講台被他踹得往外滑了一下,發出令人牙酸的“呲啦”聲。
這樣的聲音成功讓一部分學生沉默,但也勾起了少部分學生的逆反心理,他們已經開始煩躁了,夏日的空氣活躍躁動,仿佛時刻在刺激着少年的神經。
“挑事還需要理由嗎?”
駱明驕說着看向柳雨旎,笑容漸漸拉平,再次踹了一腳講台,用極其平靜的語氣質問她:“我問你,挑事需要理由嗎?欺負同學需要理由嗎?當個爛人需要理由嗎?”
柳雨旎氣得渾身發抖,露在外面的皮膚紅得吓人,她僵硬地站在原地,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彈,是氣得,也是吓得。
她就是欺軟怕硬,她就是被駱明驕的強硬和霸道吓住了。
“怎麼不說話?我在問你話呢?”
駱明驕靠近柳雨旎,在她下意識退後時用一支筆抵在她脖子上,一下一下地戳着,像是在逗弄某種裝死的小動物一樣,他手上的力道将柳雨旎戳得連連後退,脖子上留下了紅色痕迹。
“現在我要欺負你就有理由了。因為你不說話裝啞巴讓我很不爽,因為你梗着脖子的樣子像是要跟我作對,所以我讓你如願,因為我看你不順眼,所以要欺負你。”
“這些不是理由嗎?這些不是被欺負的理由嗎?為什麼不說話?”
“柳雨旎,這些不就是你欺負别人的理由嗎?怎麼到了自己身上就啞巴了。這麼厲害就别欺軟怕硬的,有本事霸淩我啊。”
他說完柳雨旎又看向學生,他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再一次變成沖突發生時的旁觀者。
駱明驕很平靜地說:“方許年會被無緣無故地欺負,那你們也可以。叫嚣什麼‘憑什麼’,多好笑啊,誰在乎你們是誰啊。都是天上落刀子,落到誰頭上都是一樣的,你們為什麼會覺得自己能一直幸運?”
“想想清楚吧,我不是為了方許年出頭,我就是想欺負你們而已。那怎麼了?反正也有别人這麼做,我不欺負也會有别人欺負的,既然結果是一樣的,那霸淩者是誰有那麼重要嗎?”
“你這是偏理!我們為什麼要被欺負,我們又沒做錯什麼!”有人高聲說着,引來一片附和聲。
已經到了這種時候,他們還在說這些沒用的垃圾話。
被欺負是做錯了嗎?這個說法駱明驕已經不想争辯了,如果他們隻會說這些,那他還有更多的偏理要說。
方許年被欺負從來不是做錯了什麼,他隻知道這個。
他想要讓這些學生知道,方許年什麼都沒做錯!被欺負的人沒錯,是欺負人的人錯了,而且不管做了什麼,都不是霸淩的理由。
這裡是學校,不是鬥獸場。
沒人指望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你可以當沉默者,你可以冷眼旁觀明哲保身,但不能落井下石,不能從一個中立者變成伥鬼。
這麼簡單的道理,這些學生都不懂。
他們究竟是不懂,還是不想懂?學業的壓力太重,所以要找點别的樂子,而成績優異,性格軟弱的方許年就是最好的樂子。
他們會在方許年和别人說話時用表情和眼神傳遞信息;他們會在方許年被污蔑為“男同”時哄笑擠眼;他們會在方許年上黑闆做題時模仿他的動作;他們會在食堂裡插方許年的隊,讓他隻能自己到末尾重新排……
一樁樁一件件都是駱明驕親眼看到的,他看着本該是天之驕子,璀璨明星的方許年在這個班裡像是過街老鼠,人人都能踩一腳。
方許年當值日生的時候,總有人把飲料瓶子和零食包裝袋扔在垃圾桶外面,害得他每節課下課了都得去清理一下垃圾,然後被一些人圍着看。
駱明驕厭惡那些莫名其妙的針對,所以想要一勞永逸,讓這些人老老實實地上學,别以為有人帶頭就可以踩在學霸的頭上作威作福,用踐踏方許年的尊嚴來彌補他們那怎麼也提不上去的狗屎成績。
他從來都不喜歡講道理,也不會講道理。他隻知道,刀割到自己的肉才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