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男生從座位上站起來,他們逐漸靠近講台的位置,氣勢洶洶的樣子像是要和駱明驕動手。
方許年想着駱明驕還沒好的右手,即使害怕到手抖也繞過去擋在駱明驕面前。
他很想說些什麼,要麼像駱明驕一樣冷漠地嘲諷質問,要麼像那些人一樣态度強烈地争辯。但是他張了張嘴,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嗓子眼像是被糊住了,想要發出的聲音都被阻擋。
他習慣了忍讓和退步,面對這種場面總會覺得恐懼。
正如那些人說的,他就是個膽小懦弱的人。
駱明驕伸手搭在方許年的肩膀上,将自身的重量下沉,壓住了他微微顫抖的身體。
他姿态輕松,表情如常,看向一群學生的眼神帶着難以忽視的輕蔑和嘲諷,仿佛他們的靠近并不是威脅,隻是一群螞蟻的反抗。
冷漠的臉,輕蔑的眼,拉平的唇角。他是一個無所畏懼的大少爺。
他家捐獻的兩棟樓已經動工,岚星的校園很大,新樓的選址和教學樓距離比較遠,大家還開玩笑說到時候去實驗樓上課得跑快點,否則容易遲到。
雖然隔得很遠,但某些時候還是能聽見施工的聲音。
或是迷糊的早上,除了勤奮的學生,萬物都尚未清醒時。或是靜谧的午後,慵懶的陽光覆蓋校園,老師講課的聲音平緩規律,一聲接着一聲勾人入睡。在這樣的安靜下,總能聽見一兩聲嘈雜的施工聲。
這些聲音是什麼呢?
是駱家為了讓駱明驕在岚星能順心而準備的震懾,是一個富豪家庭向普通階級展示财力的直觀手段。每一鏟水泥,每一塊磚石,不斷堆積着搭建純白象牙塔的一角,但這一角已經超出了界限,接壤着現實世界名為“階級”的巨大溝壑。
新的實驗樓和音樂樓都是象牙塔,卻隻是駱明驕一個人的象牙塔。
駱明驕沒有将方許年護在身後,因為他有那個自信,隻要他站在這裡,就不可能産生肢體沖突,不會有人敢動手的。
方許年用身體護着他,是天真的勇敢,他坦然接受這份心意。
“你們想動手嗎?”
駱明驕一邊說話,一邊用目光掃過那些人的臉,看着他們因為被輕視而漲紅的臉,還有緊繃着随時準備動手的身體。
“我倒是不在意打架這種事,畢竟我在岚星沒學籍,隻是個旁聽生,校領導頂多罰我回家待兩天。不過……你們也這樣嗎?”
“我倒是聽說了很多學校記過都會在高考前消除,為了不影響學生的前途,所以打架鬥毆成了部分學校的‘特色’。但是我記得岚星對于問題學生的處罰很嚴重,要麼回家反思,要麼直接開除。”
“你們敢承擔這樣的風險嗎?我不是方許年,會在你們的欺淩下默不作聲。你們隻要動了手,就算校方和稀泥不作為,我家裡也不會将事情輕輕放下,走法律途徑是必然的。”
“想明白了嗎?想明白的話,該動手動手,該坐下坐下。我是個旁聽生,還是個該死的有錢人,我可不想背負什麼仗勢欺人,摧毀普通人前途的罵名。”
站着的人沒有坐下,也沒有動腳。
他們就那麼僵在那兒,人高馬大的少年好像變成了石雕。
教室裡好安靜,其他班的吵鬧聲遠遠傳來,卻被隔絕在這間教室之外。
巨大的壓力讓所有人低下了頭,不敢參與這場沖突,他們曾經回避着方許年被欺負的場面,如今也回避着别人被欺負的場面。
他們漠視着方許年的遭遇,而自己也是“方許年”。
低頭是他們慣用的反應,看不見是他們對待一切問題的處理辦法。
駱明驕扯着嘴角嗤笑一聲:“覺得難堪對嗎?這種難堪方許年經常感受,你們算是賺到了,能跟學霸共情。”
“提到方許年并不是意味着我在為他出頭,隻是很遺憾,我無法理解你們的處境和情緒,隻能感受到他的,所以用他來比喻你們,是一個不合格的比喻。”
“怎麼說呢……你們現在的憤怒和憋屈,就是方許年一開始的感受,接下來的走向就看你們了。是選擇方許年這條路,還是選擇另一條路。”
突然有人出聲截斷了駱明驕的話頭,打斷了他構想了很久的長篇大論。
“可是方許年不承認他是同性戀,他在騙你。”
柳雨旎盯着方許年的臉,刻薄又惡毒地說:“他不承認自己是個同性戀,卻總是貼在男人身邊吸血,裝模作樣的,好惡心。你們明明是一對惡心的同性戀,但是他不會承認的。”
“我就是不是!”
方許年大吼,他好像很懼怕柳雨旎,在面對她的時候總是會失控和應激,說不好話,情緒不穩定,很容易激動,也很瑟縮。
有種自相矛盾的扭曲感。
駱明驕伸手捏了捏他的後脖頸,讓他放松點。
“造謠是犯法的,你一直造謠方許年是同性戀,他可以告你的。”駱明驕說。
柳雨旎翻了個白眼,“我說的就是事實。”
她說完後就回到座位上開始寫作業,仿佛沒有把一開始駱明驕的威脅放在心上,什麼沒了名字的試卷,什麼不發完不能上晚自習,她不知道。
駱明驕拿着那沓試卷拍在她桌上,語氣不善地說:“你最好不要把我的話當耳旁風,我這個人脾氣不太好。”
“又不是我撕的,憑什麼讓我發!”
柳雨旎說着說着眼眶就紅了,她側過頭擦眼淚,面對着隔壁桌的男生委委屈屈地說:“我隻是沒注意到他來拿試卷了……還不是怪他自己,聲音那麼小,我都聽不到。”
事情發展到現在,早已不是她和駱明驕方許年之間的矛盾了,而是駱明驕和這一群男生之間的矛盾。
駱明驕自作聰明說了那麼一大堆,結果沒有任何效果,卻讓他和方許年都成了明面上的靶子,成為班級裡所有人的公共敵人。
作繭自縛,自食惡果。
柳雨旎想到這兒就不怕了,她欺負方許年已經成為習慣。從初中到現在,方許年這個總是名列前茅的學霸在她面前表現出各種各樣的情緒,但無論是哪一種,都令人惡心。
而駱明驕的話,一個沖動易怒,被方許年騙得團團轉的紙老虎罷了。
旁邊的男生本就是個沖動的蠻牛,早早就站起來了想和駱明驕動手,現在看到她哭更着急了,腦子裡名為理智的弦繃得緊緊的,隻需要再加一點刺激就能斷裂。
柳雨旎看他不動,漂亮的眉目間藏着不滿,她又看向方許年,瞪着一雙眼可憐兮兮地說:“方許年,你怎麼不說話呀,我明明就是和你鬧着玩兒的。你忘記了嗎?我們初中可是好朋友,你不是還經常穿我的衣服嗎,你初中三年戴的手套可都是我的,不可以不感恩哦……”
“别說了!”方許年咬牙切齒地說,他被氣得焦急又慌亂,身體微微顫抖,呼吸急促又淩亂,像是被天敵按住尾巴的小老鼠,倉皇無措地逃跑,卻吓得四隻爪子都軟了。
“為什麼不能說呢?都是事實啊。你和你媽媽都是乞丐,你撿我的衣服穿,你媽媽撿我媽媽的衣服穿,一個老乞丐,一個小乞丐!你媽媽還把我的漂亮裙子剪了給你做成外套,你明明是男生,但是初中戴的手套都是粉紅色和嫩黃色的,因為那些是我不要的……”
“砰——”
柳雨旎渾身一震,她恐懼地閉嘴,錯愕地看着突然動手的駱明驕。
駱明驕并沒有動手打人,他隻是用自己的手機砸向了班級裡的攝像頭,力度很大,手機和攝像頭相撞後同時變得四分五裂,飛濺的碎片帶着力度襲來,在前排的學生感受到危險後下意識地避開了。
攝像頭和第一排座位之間的距離有些遠,所以飛過來的碎片已經沒什麼力度了,就算打在身上也不會受傷。
面對衆人錯愕的目光,駱明驕聳肩:“想叫老師過來,但是不想出去跑一趟。不好意思,吓到你們了。”
他随口說出的道歉總是陰陽怪氣的,即便是和家裡人也是一樣的态度,要說最真誠的,就是和方許年道歉的那次,别别扭扭的。
他又看向柳雨旎,擺着那張讓人不爽的冷臉,冷淡地說:“我發現你很沒家教,而我受過良好的教育,所以和你這種無賴沒法溝通。既然這樣的話,那就讓你家裡人過來吧,畢竟你這麼沒家教,他們難辭其咎。”
“你什麼意思!”
柳雨旎剛吵嚷了一句,就被方許年大聲地打斷了。
方許年:“我們不是乞丐,也沒有撿你們的衣服。是你媽媽自己送給我們的!”
“有區别嗎?那些閑置的衣服對我家而言是垃圾,扔掉又太浪費,恰好遇到了你媽媽,所以這些垃圾就有了去處。撿垃圾的母子,不是乞丐嗎?”
“哦,對了,你中考全市第三,那麼你是個寶貴的金乞丐。”
“我媽媽總提起你,說是小時候看着那麼邋遢的髒小孩,竟然學習這麼好,真是出人意料。方許年,你就是個又髒又臭的乞丐小孩,永遠都是。”
駱明驕沒有出聲,他想,方許年的憤怒或許需要自己纾解,他需要自己對峙柳雨旎,給現在的自己和曾經的自己一個交代。
這一次他不用擔心任何後果,因為自己在他身後,無論他的争辯勝了還是敗了,自己都會站在他身後。
他不習慣為人擋風雪,也沒有那樣的想法,但他會站在後面,讓那些風雪無法吹動他庇護的人。
風雪是磨砺人性的刻刀,會快速削去那些天真和無知的邊角,隻留下最堅韌的内核。隻要自己在,那些内核就不會被風雪啃噬得亂七八糟。
這個朋友究竟值不值得深交,就看他被風雪雕琢後還剩下什麼樣的内核就行。
方許年很不适合吵架,他的嘴有些笨。
“我們不是乞丐。既然你一直耿耿于懷,我會把那些錢還給你,就當是跟你家買了那些衣服,你以後就……”
“唉,為什麼要給她錢,你别亂出主意。”
駱明驕及時阻止,方許年為了擺脫柳雨旎已經開始着急了,好像在這一刻,隻要能讓柳雨旎住嘴,隻要能封住曾經的事,他做什麼都可以。
但他又很天真,想不到别的辦法,隻能用錢來解決。
他的自尊被打壓是因為沒錢,一些舊衣服成了壓在他脊梁上難以清理的大山,而他能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用錢将自尊買回來,讓那些壓在自己脊梁上的舊衣服成為自己的所有物。
笨拙地移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