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許年無措地看着他,本來對峙時還算冷靜的人,在駱明驕出聲後慢慢咬緊牙關,最後紅着眼眶低着頭,不願再開口說話。
駱明驕也沒說話。
柳雨旎好像是戰鬥勝利的公雞,耀武揚威地拿出一個小鏡子開始理自己的頭發。
老師很快就過來了,柳雨旎摘下來的發夾還沒來得及夾上去,年級組長就帶着三四個男老師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
“怎麼回事!又是你們班!”年級組長憤怒地說着,眼睛死死地盯着駱明驕和方許年,在看到方許年的那一瞬間,他皺了皺眉,然後又很快松開了。
駱明驕懶得多費口舌,“直接請家長吧,我、方許年、柳雨旎,還有那群男生,都請。”
年級組長不滿他頤指氣使的态度,拉着個臉剛想拒絕,就聽見駱明驕冷冷地說:“一旦我退學,那邊的工地立馬就會停工。當時說好的,我在這裡旁聽一年,現在一個月都沒到,工程喊停也是理所應當的。”
“老師,在這節晚自習下課之前,我要看見他們的家長。不要繼續在學生之間和稀泥了,如果他們的家長不來,我不會接受任何調解。如果校方不能解決我的問題,我會找律師來跟你們談。”
“你們不能解決的問題,我來解決。”
年級組長并沒有考慮太久,隻是讓駱明驕提到的人一起去辦公室等着。
在去往辦公室的路上,柳雨旎小聲說:“沒用的,我沒有對你們動手。是你自己小題大做,鬧得這麼嚴重……”
駱明驕現在聽不得她的聲音,立馬說道:“你造謠我和方許年談戀愛,我可以起訴你。或許官司最後的結果并不能對你造成什麼影響,但是打官司的過程會永遠拖着你,會得到什麼樣的結果我不在乎,我要的是過程。”
“重要的是,在這個過程中,你的高考不會順利的。明白了嗎?蠢貨。”
柳雨旎臉上終于出現了一些名為“恐懼”的神色,她半信半疑地看了駱明驕好幾眼,終歸是沒有再開口說些什麼。
父母的溺愛讓她變得驕縱任性,同齡人的追捧讓她自視甚高,長時間處于這種環境中,對危險的敏感度會降低,因為好像不管什麼危險,來到她面前的時候都會削弱一半的傷害,因為她有維護她的父母,有同學朋友的支持。
他們會原諒她的過錯,自覺為她找理由開脫,并且将埋怨的目光放在被害者身上,順着她的心意去挖掘被害者的缺點無限放大,然後和她一樣攻擊對方。
這本質上是一種從衆行為,因為柳雨旎家庭條件好,長得也漂亮,是學校裡小有名氣的主持人,所以很多人為了展示和她的親近,會主動去欺負沉默寡言的方許年。
仿佛有了共同的敵人之後,他們就是柳雨旎的同盟好友了。
所以在沖突爆發的一瞬間,比起恐懼,柳雨旎更多的是煩躁。為這樣來來去去的折騰而感到厭煩,将一切歸結于駱明驕沒事找事而導緻的結果。
她不擔心被父母責罵,隻覺得這種小事讓父母跑一趟學校屬實是沒必要。
方許年有些忐忑,他擔心母親來了後又會對他發怒,所以到了辦公室後一直垂着頭扯校服袖子上的小線頭。
年級組長還在對駱明驕苦口婆心,從他第一次和江望發生沖突的事情為引子,又說本來上周打架的事要讓他公開念檢讨的,但是經過多番讨論後還是撤銷了這個決定,學校對他已經很寬容了,他不能順着杆往上爬。
他又說:“我知道你和方許年同學關系好,你們這個年紀的孩子講究個義氣,所以你想幫他,但是很多事情沒有你想得那麼簡單……”
駱明驕聽得不耐煩,就皺眉打斷他:“這件事和方許年沒關系,我不知道你們為什麼非要扯上他。再者說,這件事哪裡不簡單?老師您放心,迄今為止我還沒遇到過什麼困難到解決不了的問題。”
“學校有學校的考慮,并不是說……”
“好了老師,我不想跟你進行這種無意義的交談,有什麼事等我家裡人到了再說吧。如你所言,我隻是個學生,想法不成熟,說話也不讨喜,所以你跟我說這些沒用。”
駱明驕臉色越發難看,他皺着眉嗤笑一聲,毫不留情面地說:“你們也是有意思,讓學生去考慮學校的處境,那學生的處境誰來考慮?靠你們那個結了蛛網的心理咨詢室?還是那個半瓶水晃蕩的心理咨詢老師?”
“駱同學你先不要急,這件事并不是你想象中的樣子。無論是校方還是方許年,都有自己的打算,所以你這樣強勢的出頭并不是幫助他……”
駱明驕覺得他說出的話可笑至極,他沒忍住翻了個白眼:“方許年的打算就是忍着,你們校方所謂的打算就是看着方許年忍着。要是你們有作為,他何必要忍着,他受虐狂嗎?正是因為你們沒有作為,不能幫助學生,所以被欺負的學生隻能忍着。”
“你們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有意思嗎?這個辦公室裡站着的都是什麼人?欺負人的和被人欺負的,沒有人會聽你們那些官方推卸責任的說辭。我隻要一個結果,你打算怎麼處理他們,又打算怎麼處理我。”
年級組長沒繼續說話,拿着手機出去外面打電話了,聲音隐隐傳來,好像喊了一聲“校長”。
辦公室裡待着一群學生和幾個男老師,老師們嚴肅冷漠,氣勢洶洶地盯着這些人高馬大的高中生,生怕他們在辦公室打起來。
這些學生個個都長得高,看起來就壯實,反倒是他們這些老師看起來清瘦羸弱,個頭也不高。
方許年終于平複了恐慌的心跳,他扯着駱明驕的袖子小聲說:“袁老師在引導你說話,你們說到最後,結果已經定性為你幫我出頭了。幫我出頭的話……我媽媽過來了可能會不了了之。”
“柳雨旎的媽媽是附二院的副院長,她幫過我媽媽很多,現在能接到護工的活兒也是靠她之前牽線認識的護士阿姨。媽媽和她已經很多年沒來往了,但還是很感激她,時不時就會提及她曾經的幫助。”
駱明驕擡手捏了捏他的後脖頸,低下頭湊在他耳邊小聲說:“沒關系,我說‘和你無關’隻是說給那些學生聽的,而且咱倆關系好,這種話沒人會信的,隻是為了将矛盾集中在他們和我之間。”
“我知道你和阿姨都是很好的人,知恩圖報本身就是很優秀的品格。你别擔心,我家裡人也會過來,他們會順着我的心意處理這件事的。”
“我明白阿姨的糾結,但是我想她同樣愛你,所以不會拒絕有人幫她保護你。”
各位家長來得很快,因為岚星的特殊性質,所以大部分學生家庭條件都不錯,一群中年人說不上衣冠楚楚,但總歸是儀容得體,落落大方的。
他們在來之前就跟袁老師通過電話了,所以對現在的事情有一定的了解,到了辦公室後倒是沒有急赤白臉地争吵和相互推诿責任。
方許年和駱明驕的家屬還沒來。
許文秀那輛小電驢已經好幾年了,就算充滿電速度也很慢,換個電瓶要好幾百,她的車才一千多,所以一直沒舍得換,去哪兒都騎着那輛慢悠悠的小電驢。
駱家人都忙,駱明驕也不知道這次誰有空過來,所以也在等着。
他的手機摔壞了,暫時沒辦法和家裡人聯系。
各位家長湊在孩子們身邊,有的在小聲關心,有的則低聲訓斥。
柳雨旎的媽媽很忙,所以是他爸爸過來的,他爸爸穿着深藍色的POLO衫,外面套了一件行政夾克,戴着一副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的。
他走進辦公室後,第一時間走到柳雨旎身邊問她有沒有受傷,在得知她沒事後就放心了,小聲安慰她,說如果在學校受委屈了就回家休息一段時間,他們可以請家教去家裡幫她追進度。
方許年捏緊了駱明驕的袖子,緊緊抿着嘴唇。
駱明驕問他:“怎麼了?”
方許年搖了搖頭沒說話,隻是側着身子低着頭,用後背對着柳雨旎父女,抗拒的模樣毫不遮掩。
十分鐘後,許文秀和覃念一前一後出現在辦公室裡。
許文秀夜裡要騎車,岚星這邊平坦又空曠,風很大,所以她穿着一件橘紅色的沖鋒衣外套,衣襟敞開,裡面是一件白色的雪紡上衣,領子上有一層寬邊蕾絲,褲子是黑色的九分褲,腳上穿着一雙白色運動鞋,像是方許年淘汰下來的。
這樣的衣着俗氣又怪異,那便宜的雪紡衫和彈性九分褲會出現在每一個路邊攤,是部分中年女人最愛的搭配。
但是駱明驕看着她俗氣的穿搭,會想起那個被方許年存在手機相冊裡的漂亮女人,她的穿衣風格很有特點,或是豔麗的顔色,或是複雜的設計。
這樣帶着蕾絲邊的雪紡衫,在她年輕時的照片裡也有,層層疊疊的蕾絲邊堆在領口映襯着一張白淨漂亮的臉,烏黑的眉眼和紅唇讓那件衣服變得格外好看。
她還是喜歡一樣的東西,隻是變老了,那些衣服已經不适合了。
覃念比她矮一些,頭發用木簪子挽着,身上穿着一身綠色的寬松旗袍,旗袍上繡着凹凸不平的山水,淺棕色的披肩遮住露出來的手臂和上半身,讓她看起來格外溫柔秀麗。
翠綠的翡翠耳環和項鍊在辦公室的燈光下格外耀眼,精緻的妝容弱化了她眉眼間的淩厲,看起來就是一個養尊處優,輕聲細語的豪門太太。
覃念很少化全妝,更别說這種連眼妝都有好幾個顔色的精緻全妝。
這樣的打扮,一看就知道不是從家裡過來的,應該是出去應酬了,而且這場應酬的女性多于男性,或者說應酬的主要對象是位高權重的女性。
如果是男性比較多的場合,覃念會和平時一樣穿得簡潔而幹練,整個人的狀态是雷厲風行的。
駱明驕記得她說過這身衣服是出自一個國内的新生品牌,主打内容是非遺手藝和日常用品的融合,用這樣的方式來推廣,達到延長非遺壽命的目的。這個品牌旗下有好幾個子品牌,從高端到平價都有。
這身旗袍是純手工制作,屬于這個品牌中的奢侈品。
駱家正在和這個品牌進行業務洽談,不久之後應該就能達成合作。
辦公室裡擠着很多人,家長、學生、老師将并不大的辦公室塞得滿滿當當,在這樣擁擠的環境中,方許年和駱明驕獨占一個角落。
那是一個逼仄的牆角,方許年站着往後靠将自己塞進牆與牆之間的直角裡,駱明驕站在他旁邊,将手搭在他肩膀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捏着他的後脖頸。
他們旁若無人地說着悄悄話,其他人的目光似有若無地落在他們身上。
許文秀看見這一幕時心跳好像空了一拍,她将電動車停在校園的停車場後就一路趕過來,身上出了一層密密麻麻的汗,在這樣的夏夜裡又熱又悶。
可當她走進辦公室,看見方許年和駱明驕站在一起。
他們站在人群外,遠離着老師和同學,獨自待在一個小小角落。那一瞬間,夏日的燥熱褪去,她身上的汗變得冰涼又黏膩,強烈地刺激着她的神經,帶來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戰栗。
過往的記憶如幻燈片飛速閃過,許文秀在窒息中感到一陣眩暈,她踉跄了一下,慌亂地伸手扶着門框才沒有跌倒,但是臉色已經白得吓人了。
身後有一隻手穩穩地抵着她的後背,女人用細膩又溫柔的聲音說道:“你沒事吧?小心地面,他們這兒地磚有點滑。”
許文秀“嗯”了一聲,道謝後朝着方許年走去。
前面的人走開後,覃念對上了兒子的眼神。
兩雙相似的眼睛注視着對方,頃刻間,覃念讀懂了兒子的想法。
他們是血脈相連的至親,天生屬于同一國度,同一陣營。不管對面的敵人是誰,他們都是彼此最堅定的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