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許年和許文秀這對母子很特别,他們彼此愛護,互相包容,血緣至親的身份讓他們時刻都在為對方着想。
但想讓他們之間産生矛盾也很簡單,隻需要将他們倆同時放進校園裡。
身處校園之中,他們會變成兩隻緊張的小動物。
方許年是緊張的,他所有的神經都緊繃着,随時都會因為環境的影響而應激。他刻意弱化了自己的自卑和怯懦,想表演出一副遊刃有餘,毫不在乎的模樣,可那些自卑仿佛有形狀、有聲音、有味道,永遠糾纏着他。
他的自卑來源并不是家庭和貧窮,而是周圍人的目光和打量,是柳雨旎嘴裡的話,是同學們避諱又嘲諷的眼神。
他明明已經和小時候的自己和解了,接受了自己的家庭,接受了自己的窘迫,但總有一些人不斷在他身邊遊蕩,一遍遍提醒他曾經的困窘。
提醒他當時的自己面對這些人時,是何等的無助和恐懼,孩童的脊梁是如何在嘲諷中被折彎的。
柳雨旎是一片影子,永遠追在他身後,阻攔着他迎接全新的生活。
每當他站在陽光裡,柳雨旎就會藏在陰影裡将他的過往告訴身邊的每一個人,然後他們那麼多人,用目光将他淩遲,周而複始,遍遍重演。
許文秀是壓抑的,她生活在一個狹窄的玻璃罐子裡,每天就在小小的玻璃罐裡轉來轉去,周圍是身份處境相似的人群,大家都因為生活而四處奔波,同樣辛苦,同樣艱難,每個人都努力生活着,她在其中并不顯眼。
可學校是一個全新的展示台,她和别的家長一起站在這個展示台上,她的窘迫和無措那麼明顯。
曾經的她直爽潑辣,但她并非無知又野蠻的人,所以在那樣強勢的外表下,她和方許年是如出一轍的敏感細膩,也同樣會感到自卑和悲傷。
孩子越是優秀,凝聚在她身上的目光越多。
那些家長輕蔑地看向她,将對自己孩子的不滿宣洩在她身上,貶低她,羞辱她,好像送出去的惡意越多,就能從他們這對母子身上掠奪越多。
每次到學校,許文秀就被從自己的玻璃罐裡拎出來,然後放在這個舞台上任人觀賞。
她多希望自己無知、野蠻、潑辣,帶着一股不講理的牛勁和這些老師争辯,和同學家長撒潑,讓他們不敢欺負自己的孩子。
可她不行,她偏偏就有那該死的自尊心,偏偏就有點多餘的細膩心思,所以能讀懂他們臉上的嘲諷和輕視,能看見兒子身上的枷鎖和苦楚。
她能舍下臉皮撒潑打滾,能揪着那些同學家長的頭發和衣領和人幹仗,她可以不要臉當個潑婦,可如果那樣,她的孩子要怎麼辦?
她那麼寶貝的孩子,她那麼優秀的孩子。
她前途光明,隻有出身拖了後腿的孩子,他不能再有個瘋婆子母親,不能再當同學裡的異類了。
許文秀是一頭老黃牛,方許年是讓她痛苦的鼻環。
她甘願釘上鼻環,不求任何回報的。
母子倆沉默地站在一處,方許年突然伸手摘去她衣擺處黏着的一片紫菜。
許文秀從他手裡奪過那片黏糊糊的紫菜,難堪地将其緊緊握在手心裡。
如果是在家裡,她會很輕松地告訴孩子自己又找到一個散活兒,在夜市上給人洗碗串串兒,每天忙到淩晨兩點,持續三天,老闆說下班的時候有剩下的串兒可以給他們這些小工烤了帶回去。
但這是在學校,那片泡發的紫菜成了她的罪證。那好像是一片深色漩渦,吸着他們母子倆不停下降。
别的孩子站在潔淨的地磚上,他的孩子陷在難以脫身的漩渦中。
“方許年的母親是吧,我們這邊有個情況想和您溝通一下。”
袁老師率先開口,他招呼着那些老師給各位家長搬椅子,然後正對着許文秀說:“方許年是一個很優秀的學生,入學以來成績一直很優異,一直都是前三名,是令所有老師都很放心的一個學生……但是,他可能年紀太小了,或者是沉迷學習,所以不擅長和同學相處。”
他的話是一段陳述,在他的陳述結束後,許文秀不知該如何接話。
生活的刀刃磨去了她的棱角,她好像好久之前就失去了和人溝通的能力,隻會回答問題和陳述情況,并不具備溝通的能力。
她是個經驗老到的保姆,一個學曆不高,沒什麼專業技能的保姆,唯一的優點就是老實話少,安靜本分。
許文秀坐着,駱明驕和方許年都站着,駱明驕從上往下看,能看見許文秀稀疏的發縫,裸露的頭皮是白色的,一如現在的處境,是空茫茫的白。
他又微微轉頭,看向方許年。
方許年緊緊抿着唇,嘴角往下耷拉着,眉心微微皺起,那層薄薄的,能看見青色血管的眼皮也被牽扯着皺起,明亮的杏眼裡閃爍着許多細碎星光,是因為心疼母親而凝聚的淚光。
這樣的場面,對兩個人都是折磨。
他們互相心疼着,所以在感受自己的難堪時,還會多餘體會一份對方的難堪。自己的難堪或許是難受的,但比不上感同身受後的痛苦。
這是駱明驕第二次看見方許年在學校裡掉眼淚,兩次都是因為他媽媽出現了。
臉頰上擠出兩個小酒窩,向下彎着的嘴角和皺巴巴的臉讓他看起來像一隻委屈小狗。
眼淚在眼眶裡滞留,他吸了吸鼻子,微紅的鼻頭下流出一點透明的鼻涕。
駱明驕連忙伸手過去,結果撞到了另外一隻手。
覃念手裡拿着紙輕輕壓在方許年的鼻子上,震驚地看向駱明驕,“你要幹什麼?”
駱明驕拉着方許年的手按在紙巾上,随口說道:“擦鼻涕啊。”
覃念臉色變得有些奇怪,不太确定地問道:“你給他擦鼻涕?你手上連張紙都沒有,你用手擦呀?”
駱明驕“哦”了一聲,“忘了。”
光顧着看方許年的彎彎嘴角了,沒注意自己沒拿紙。
覃念臉色變了又變,最後無語地看了他一眼。
許文秀還是沒說話,袁老師已經準備開始第二輪溝通了。
覃念突然開口說道:“這位老師,不好意思打擾一下。我的時間比較趕,可以先解決一下我家的問題嗎?我家孩子性格好,很少和人發脾氣的,所以發生了這種事,我覺得你們校方是有責任的。”
袁老師立馬說:“這位家長,隻是孩子們之間打打鬧鬧的矛盾……”
覃念:“老師你這話說得就不對了呀,我家孩子右手還沒好全呢,他和誰打打鬧鬧呀?如果是别的同學欺負他,他不得不和别人打打鬧鬧,那就是你們校方的責任,你們沒有管教好自己的同學,讓他們來欺負一個右手不方便的轉學生。”
“這位家長……”
覃念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笑了一下繼續開口:“你們是老師,是孩子的學習榜樣,隻會和稀泥是不對的呀。我們這麼多家長聚在這裡,孩子們也都看着呢,那就是要解決問題的,而不是聽你們說這些推诿的話,将主要責任推給不懂事的小孩子。”
“這些孩子看起來人高馬大的,但都是些青少年,心智不成熟,意氣用事,這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你們學校,你們沒有好好引導小孩子,才導緻他們在繁忙的學習之餘還會發生這種事。”
“這位老師,我不是好應付的家長,也不是不講理的家長,你不用覺得我在跟你鬧呀。我家孩子已經十九了,這是第二次被請家長,我們做父母的會反省自己的問題,小孩子也會自省,但是在此之前,你們校方是不是需要檢讨一下自己呢?”
“我家孩子之前在英才上學,他的性向,他的性格都是這樣的,但是從來沒有任何矛盾。才轉來你們這裡多久,就鬧了這麼多事了?他因為性向被歧視,因為性格被欺負,這種事我們當家長的是不能容忍的,想你們給我們一個合理的解決方案。”
袁老師歎了口氣,帶着一身冷汗直視覃念的眼睛,态度誠懇地說:“沒有歧視,沒有歧視,就是小孩子好奇……”
“哎呀,好奇什麼呀?好奇别人的性向?不要混淆視聽,那就是歧視,上周五還有人在衛生巾上寫字罵人的,這麼惡劣的事情,不要用‘好奇’這種詞彙,我們無法接受。”
“再者說,他們為什麼會好奇?因為你們學校沒有教好,因為家長沒有教好,他們十幾歲了,連尊重别人都不懂,大肆評價别人的隐私,還做出一些極端的行為,就是你們教育的失敗。”
原本她隻攻擊校方,别的家長樂見其成,畢竟現在這個社會,家長和學校好像是對立的,雙方都想将教育孩子的重任抛給對方,結果相互推诿中,最受苦的還是孩子。
一方隻想負責養育,一方隻想負責教學。孩子的三觀啊,品德啊,素質啊,好像沒人在乎,也沒工夫在乎。
率先加入戰場的是一個男生的母親,她身材富态,身上戴着好幾件金首飾,白胖的臉上化着濃妝,身上的衣服質地良好,看得出是個家境優渥的富太太。
“你這人講話好刻薄,什麼叫孩子沒家教啊?我家孩子在學校老老實實上學,在家裡聽話孝順,比你家那個刺頭好多了,一天天不學習就知道打擾别人。”
覃念垂着眼隐蔽地翻了個白眼,再次輕聲細語地開口:“講話别那麼絕對呀,我家孩子因為受傷耽擱了,所以才想來岚星旁聽的,不然他的成績可以直接申A大的。上學不是我孩子唯一的路,不過這條路他走着也不覺得困難罷了。”
那人“切”了一聲,嘲諷道:“誰知道呢,英才那種學校,有錢就能畢業。”
“不信也可以呀,你家孩子好好高考,如果能考上A大的話,兩個孩子會再見面的。我們小孩現在是手受傷了不方便,等以後他手好了,被歧視就不是找家長了。”
“你這人怎麼回事啊!說話陰陽怪氣的,還他媽的威脅我們!”那女人破口大罵,先是說覃念陰陽怪氣的,又說她穿得妖裡妖氣的,一看就教不好孩子,養出來的也不會是什麼好東西。
覃念左耳進右耳出,等她罵完了才輕飄飄地說:“說話注意點,不然你就是地域歧視了,丢你們A市人的臉呀。”
眼看着火藥味越來越濃,柳雨旎的爸爸連忙出來調停。
“當家長的都心疼孩子,所以難免着急了點。但是我們聚在這裡不是吵架的,現在首要的是想怎麼解決問題。”
他說話溫聲細語的,有種知識分子的派頭,又像個擅長調停安排的小領導。
覃念說:“我們想要的解決方案是他們幾個全部公開道歉,為歧視道歉,也為欺負同學的行為道歉。然後讓他們調班,不要跟我的孩子在一起上課,我擔心他們會繼續進行這種歧視行為。”
這話一出,當然是一片反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