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剛過卯時,丁小粥已背上包袱,匆匆出門。
這條崎岖山路是他走慣的,腳步雖瘸,卻不妨礙。
行至半路,月未落,日頭藏在山縫後濾出一丁點亮。
半明不明的,像是給大地灑上一層灰藍藍的塵埃。
有人家升起細袅炊煙,山壁上斜生的野山柿枝頭挂了果,像一個個小燈籠,可惜沒熟,丁小粥知道咬一口一定澀的皺臉。
他一路上撿拾柴火,到李奶奶家前已有一大捆,一聲不響放下就走。
李奶奶是孀居老人,生活不便。
丁小粥時不時順手分她一些柴。左右不花錢,多費點力氣罷了。
然後,經過祠堂和曬谷子的禾場,丁小粥終于抵至今晨的目的地。
前些年秀才先生白長庚來此定居,支起小院,開辦私塾。
笃笃。
丁小粥敲門。
耐心地等一小會兒,門後一聲咳嗽,傳來問聲:“是誰?”
丁小粥赧然:“是我。先生。”
木扉打開前,白長庚就喚出他名字:“小粥,是你。這樣早。”
白長庚的肩上胡亂搭件外衫,頭發未束,披着。
丁小粥:“打擾您了,先生。”
白長庚莞爾一笑:“吃飯了沒?”
丁小粥不欲麻煩他,可又不擅撒謊,頓時滿臉通紅。
白長庚對他招手:“外面露水大,莫濕了衣裳,進來坐着等。我給你弄碗飯。”
兩人相識于五年前,那時,丁小粥十二歲。
他早聽說村裡辦私塾,他好想去念書,但父親剛去世,母親又生病,哪有條件?
一次,白長庚遇見丁小粥。
這小孩提個打補丁的破布袋,在田裡拾穗,一邊嘴裡嘀嘀咕咕。
他走近一聽,發現是他昨日教的論語。
背得分毫不差。
丁小粥像是偷油吃的小老鼠被抓住,嚅嗫解釋自己路過學堂時聽見兩耳朵,不小心記住。
白長庚笑了:“旁個人盯牢書本也沒背下來,你聽兩下就記住,不是更厲害?子曰,有教……?”
丁小粥接話:“有教無類。”
白長庚:“是也。”
此後,得空時,白長庚會偷偷教他字,日積月累,丁小粥很識得些字。
母親說承恩得報,每逢年節前,若家裡有蓄餘,也曾讓他給白先生送條腌魚或幾個鹹蛋。
白先生從不嫌他窮酸。
丁小粥默默在心底将白先生視作自己的老師。
好不崇敬。
而前兩年,他滿十五,别人家的哥兒這個歲數就開始說親了。
他聽說,村裡一直有人想給白先生做媒。
他想象不出得是怎樣的人才能配得上白長庚。
白先生溫柔、和氣,還生得白淨斯文,不似這鄉下的泥濘荒瘠。
自此一别,不知哪天才能再見。
願為南流景,馳光見我君。
臨行前,他跋山涉水而來,隻為再見自己的心上人一面。
去年,丁小粥的母親去世,底下還有一班弟妹嗷嗷待哺,丁家生活很是艱辛。
白長庚看在眼裡,打算請他吃頓飯後,再讓他拿些糧食走。
可丁小粥卻不應他的招呼進門,仰起小臉,說:“先生,我是來向您道别的。”
白長庚一怔:“你要嫁人了?”
丁小粥耳朵紅了,擺頭:“我本家的堂叔來奔喪,說帶我去省城找活做。”
白長庚皺眉:“怎麼回事?”
丁小粥細細與他分說。
倒也不算天花亂墜,都是城裡正常的工價,說得有鼻子有眼,白長庚半信半疑:“真是你堂叔麼?”
丁小粥用力點頭:“是,我小時他常帶我玩蛐蛐兒,給我買糖葫蘆吃。堂叔說,有個大戶人家的竈房找幫傭。簽長契,五年即放身。城裡活多,就算是瘸子,隻要肯幹也能幹活賺錢。”
他為母親看病借錢,欠了不少債,光是種田可還不上。
這債拖一天,他的心就堵一天。
再者說,他也想去外面看看,光是想,心就飛遠了。
一雙大眼睛睜得圓圓,有點迷茫,也充滿希望,晨晞中晶瑩明澈。
這孩子,太純淨了。
白長庚心中歎息,思忖頃刻:“你等等。”
不多時,取來一條穿着顆小石頭的紅繩給他。
“我也不知道他還在不在……”白長庚叮囑他,“總之,去了省城,要是遇見麻煩,可以拿這個信物,去衙門找一個叫洪建業的人——要是能找到的話——告訴他我的名字,他會幫你。”
丁小粥感激不盡地收下信物,謝了又謝。
白長庚拉他進門:“還是留個飯吧,吃飽了才有力氣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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