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書塾時。
丁小粥的包袱裡還裝上白長庚送的幹糧。
他去村頭等堂叔。
村子裡的一幫小調皮蛋們不知從哪鑽出來。
他們一見丁小粥就嘻嘻笑,學丁小粥走路的怪樣。
順口溜更是張口就來:“丁小粥,走路歪,一瘸一拐像條柴。東家嫌,西家怪,沒人要的醜八怪。”
丁小粥也不是吃素的,撿起地上的野果子,一擲一個準,吵罵起來,很快招得哭聲連天。
被告狀的大人趕來,抱住孩子,氣憤又無奈地說:“你沒事惹他做什麼?不怕死?”
其實丁小粥生的不算很醜,隻看臉的話,甚至算得上不錯。
可誰讓他三年前上山采藥摔下去,摔瘸了呢?
家裡又欠那麼多錢。
且因丁小粥常年吃不飽飯,生得瘦伶伶,不像好生養的樣子。
最重要的是,他父母俱亡,許多人覺得是他命硬克死的。
越是落魄,越是人盡可欺。
丁小粥明白這道理,每次被欺負都會兇巴巴還手,不要命鬧了兩回,有次還動了刀,這才讓人怕了他一點。
擾攘聲引來不少人出門來看。
一個方額大耳的少年奔他而來,笑眯起眼睛,一臉癡相,一眼就可看出心智殘缺。
兩人打招呼。
“小粥。”
“阿福。”
阿福是丁小粥在村裡唯一的朋友,和他同齡,是個傻子。
瘸子也隻能和傻子交朋友了。
丁小粥也跟他道别:“阿福,我要去城裡了。”
阿福還笑呢:“幾時回來?”
“等還完了債。”
“幾時還完債?”
“不知道。”
阿福的笨腦袋這才轉過來,立時急得要哭:“你不回來了嗎?”
壯壯的手抹淚花。
丁小粥待他如待自己的小弟小妹,當他是小孩子地哄:“回來的,回來的。呀,你的手是怎麼回事?又被你爹打了嗎?”
他抓住阿福的手看,撩起袖子,手背、胳膊上全都青紫痕迹。
他覺得阿福好可憐。
他一個孤兒,還有空對别人心生恻隐。
丁小粥大概知道情形。
去年還是前年,新皇登基,新官上任還三把火,更何況是皇帝。
早先許多人把田地挂在附近的大戶名下躲稅,自去年起,都不行了。查到要罰。輕則賠錢,重則充徭役,頓時民間怨聲載道,人人罵他是暴君。
阿福委屈不已:“我爹說,皇上找人修道,讓我一起去做工,我不去,他就打我。”
他嚎哭:“離了村,就沒你跟我玩了。你卻要走。”
丁小粥真是頭疼:“我要還錢呐。”
阿福淚汪汪:“我偷我爹的錢幫你還,你不走行不行?”
丁小粥不由駭笑:“那怎麼行?”
話音未落。
阿福的娘親不知何時在他們近旁,正好聽見阿福說要偷錢,氣得拿起棍子,趕瘟神似的要打丁小粥:“你這小賤/人,又勾/引我兒子,沒得撺掇我們阿福學壞,面醜無德還想嫁進我們陳家,做你的癞蛤蟆夢!”
這就是丁小粥在村中的地位,連一個傻子家都嫌棄他。
阿福替他挨了幾下,丁小粥叉腰要吵。
剛開戰,乘驢車的丁家堂叔呃嗷呃嗷地出現了。
丁小粥顧不上再哄小孩,趕緊随堂叔啟程。
阿福跟在車後追,他個頭傻大,犟勁兒上頭,八頭牛也拉不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小粥,你别走。”
丁小粥鼻酸,沖口而出:“在家要聽話,好好幹活,不要躲懶。”
阿福撕心裂肺地哭:“我以後再也不偷懶啦!我做工!我攢錢!”
山路那麼長,哪追得上?
漸漸他再看不見阿福的身影。
說不上是因為朋友挽留,還是畏懼未知前路。
丁小粥也有點想哭。
堂叔在一旁看半天熱鬧。
驢車好臭,還颠得屁股疼,堂叔卻閑适地往車上一躺,如背後不是稻草,而是绫羅綢緞的軟床。
堂叔哼哼唧唧,荒腔走闆地唱起個小調兒:“向前走,莫回頭……”
丁小粥抱緊包袱,想到娘臨終前叮囑他照顧弟弟妹妹。
家裡那麼窮,又趕上荒年,糧食太少,他的破肚子又特别會餓,難道全家活活餓死?
少了他,收成應該就夠吃了,要是他還能從城裡寄點錢回家就更好了。
沒有活路。
他隻能這樣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