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知初回到墜葉的時候,都快到醜時了。
但胡娘一直在院子裡等着她。
“小姐!回來啦?”
胡娘把手在圍裙上搓了搓,十分高興地上來迎她。
越知初心裡感動,十分愧疚地對胡娘說:“抱歉了胡娘,這麼晚……早知道真不該讓你等。”
是她早飯時,對胡娘說了晚上要一起吃團圓飯。
胡娘便一直在墜葉等着她們,還親手做了月餅,和很多菜。
胡娘連忙笑着說:“不晚、不晚!我平日裡睡得也不早。小姐餓了吧?快進屋,外面涼!”
越知初隻好拉着胡娘的手,将她一起往竈房裡面帶:“你也快進來,何必在外面等,手都涼了。”
等進了竈房,越知初才發現江遇已經回來了,時冬夏也在,周運卻不在。
越知初挑了挑眉:“嗯?周運呢?”
時冬夏沒好氣地說:“他那一身傷,還中了毒。我讓他先去空屋裡躺着了。你說讓我帶他回藥廬,他說你答應了胡娘吃團圓飯,一定要來。”
越知初笑了笑,毫不意外地說:“我就知道。”
時冬夏睨了她一眼,忽然給她遞來一杯熱茶:“外面涼,你喝點吧。”
越知初不可思議地驚呼:“哇~~時長老這是怎麼了?轉性啦?竟然關心起我了!好感動……”
“閉嘴。”
時冬夏一見她又開始浮誇地感歎,立刻恢複了一貫的清冷。
江遇在一旁靜靜看着,笑而不語。
胡娘已經開始張羅着燒火,要把之前做好的飯菜熱一熱,月餅她倒是早早就放在了桌上,此時在竈台旁,胡娘熱情地招呼:“大家餓了吧?先吃點月餅!飯菜馬上就好。”
越知初左右看了看,問江遇:“伯傑他們……?”
江遇了然地回答:“應該也快到了。”
話音剛落,外面就隐約傳來了池仲靈的聲音:“小姐——”
越知初走到竈房門口去看,驚訝地發現,遠遠看着,池仲靈好像還提了兩壇酒回來。
池伯傑跟在他身後,沒有說話,但腳步十分輕快。
直到兩人走近了,屋裡的光已經照在了兄弟倆的臉上,越知初才怔怔地看着他們,整個人都愣住。
——池家兄弟,頭一次,在衆人面前,沒有裹着臉上的白布,而是将他們斑駁而怵人的傷口,坦蕩地顯露在衆人眼前。
越知初的眼中似乎有溫熱的液體,差點流了出來。
她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張了張嘴,卻隻能顫抖地說出一個字:“好……”
說完,她立刻就沖出了竈房,一直到院子的花圃裡,擡起胳膊,将臉深深地埋在袖子裡。
她想哭。
她好想哭。
……
很多年,她都沒有“流淚”的沖動了。
她自認為,她的心早就堅硬如鐵,這人世間,也早就沒有她“求而不得”的東西了……
可看到八年來,第一次将自己的面容真誠袒露的池家兄弟……她的鼻頭和心口,無法控制地狠狠一酸。
八年前的那場大火,雖然沒有燒死他們,終究給他們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傷痕。
她剛巧路過,隻來得及救下這兩兄弟,雖然保住了他們的性命,卻始終無法治愈他們的心魔……
伯傑怕黑。
仲靈怕火。
還有……
還有他們兄弟倆,自那以後,再也不肯卸下的……滿身裹簾。
那厚厚的白布不僅遮住了他們的面容,似乎也是為了遮住他們滿是瘡痍的心。
竈房裡的衆人見到越知初奪門而出,多少能猜到她的心情,卻不願貿然前去打擾,隻好面面相觑,相視而笑。
每個人的心情,都有點複雜。
池仲靈率先開了口:“……吓着各位了吧?”
臉上卻還帶着玩世不恭的笑。
池伯傑也腼腆地笑了笑,伸出手,似乎想觸摸自己臉上的皮膚,可還沒摸到,他又很快放下了手。
江遇默默地看着兩人很久,才倏然起身,一臉感動地說:“這麼多年,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你們的臉,那就容在下再介紹一次,我叫江遇,很高興認識二位。”
他說着,竟然半弓下身子,行了一個鄭重的禮。
就連一向清冷孤傲的時冬夏,都擡起了兜帽中的臉,用她慣用的語氣,說出了最溫暖的話:“我就說嘛,男子漢大丈夫,年紀輕輕的,總藏着掖着做什麼。就該像這樣坦坦蕩蕩,多威風呐。”
她的話從來不好聽。
可這一句,卻幾乎已經宣告了,她和江遇一樣,非但不會被“吓到”,反而十分動容。
時冬夏——
時雨。
她也是死過一次的人。
她在謝軒的逼迫下,親手殺了自己的弟弟——淩軒門死士,進入終極選拔者,隻有一人能活。
她當然知道,就算是一對一的終極選拔,将她和親弟弟安排在一起的,卻不是命運,而是那個比魔鬼更可怕的人。
謝軒不停地蠱惑她,隻要對弟弟用最烈的毒,以他的小身闆,即刻就會斃命。——隻要殺了弟弟,她就會是淩軒門最驕傲的死士,她會獲得财富和權力,她會擁有旁人羨慕的,“自由”。
而淩茉茉和謝安安自然也不甘示弱,她們在在旁瘋狂地慫恿時雲——隻要用他熟練掌握的手法,一枚金錢镖,就可以要了時雨的命。
隻要殺了姐姐,他就可以成為整個淩軒門,最年輕的死士。那将是無數後來人豔羨的榮光。
可時雨和時雲……這對被謝軒從鄉間買來的,相依為命的姐弟,他們即便到了生死相訣的那一刻,也從未動過分毫,殺掉對方、而自己苟活的心思。
讓謝軒一家失望的是——
即便他們費勁心思地離間、折磨、毒打……用盡手段和心機,他們卻沒想到,時家姐弟活下去的動力,從來都不是他們以為的“死士榮光”,從來都不是謝軒口頭承諾的那些“美好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