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知初離開禹州的那一天,是虞國啟祥十年的深秋。
她同暫留禹州的夥伴們告别,一一同他們暢想了“等我回來”的重聚。
胡娘,時冬夏,周運……
隻是,他們都沒有想到,原來,所謂的重聚……真的不會因為“約定好”,就能夠實現。
越知初也沒有想到,那竟是她此生,最後一次來禹州了。
出城的時候,江遇雇的馬車上,坐了他們四人——越知初,池伯傑,池仲靈,江遇。
車夫不是王二,是蟻部的另一個弟兄。
胡娘是跟在時冬夏身後,去給越知初送行的。
她執意想讓王二送越知初他們去懷臨,被越知初再三推辭。
越知初知道,王二雖然是“蟲”的車夫,可在那之前,他還是胡娘的夫君,也是時冬夏用慣了的幫手。
胡娘和王二,是越知初在禹州最熟悉的陌生人。
熟悉在,她吃了無數頓胡娘做的飯,也坐了無數次王二駕的車……越知初在禹州的衣食住行,幾乎都同他們夫婦,脫不開關系。
陌生在,胡娘和王二,從來都不知道“蟲”具體是做什麼的,也不知道越知初究竟是做什麼的。
他們隻當是她是個尋常雇主,或許是有錢人家的小姐。
卻待她,遠遠超過尋常雇主與雇員之間的親切。
越知初在很久很久以後,也時常會起想起禹州的夜,想起胡娘的桃花酒,想起他們在墜葉吃的團圓飯,想起……胡娘給她留的那些字條。
離開禹州之前,越知初托瞿老,将她收藏在禹州的醫術、雜書,和各類典籍,都轉贈給了胡娘。
她還告訴胡娘,一時看不懂也不要緊,早晚會看懂的。
等到她讀完那些書,越知初約莫也就回來了。
坐在馬車上,從車窗看着馬車駛出禹州城門漸行漸遠,越知初的心頭竟湧起一股淡淡的不舍。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種心情了。
或許,并非對分離感到陌生,而是……她早就适應了,不與人走得太近,便也不會為分離感到悲傷。
可禹州種種,如今走馬燈一般浮現在眼前,讓越知初找回了久違的留戀與不舍,卻也找回了久違的……
貪戀。
原來……
隻要還是人,隻要還活着,那些曾以為可以靠遠離、拒絕,而逃避的私欲,終究會卷土重來。
她自嘲地笑了笑,很快引來了池伯傑的好奇:“小姐笑什麼?”
越知初看他,故意開了個玩笑:“笑……你們就這樣傻傻地被我騙來了。”
池伯傑立刻坐直了一些:“騙?小姐要将我們騙往何處?”
“誰知道呢……”越知初繼續逗他:“騙到,能賣個好價錢的地方吧。”
池伯傑眼睛都亮了:“那你可得好好找找!我和我弟,應該值不少錢呢。賣少了我可不認啊?”
越知初反而被他逗笑,池仲靈也跟着笑。
馬車上,一時歡聲笑語,竟真的像尋常玩伴,結夥出遊。
江遇明明年紀最小,卻總是比他們都更沉穩,也更安靜。
越知初氣不過,也對他發起戲谑:“江公子,可曾去過懷臨啊?”
“不曾。”江遇淺淺笑着答。
“那……可知我要将你賣往何處啊?”
越知初甚至故意捋了捋她并不存在的胡須。
她這動作看得江遇忍俊不禁,而池伯傑已經欣然效仿。
池仲靈則不停地嘲笑親哥:“哥,你就别裝了,看起來像個猴子。”
“你!”池伯傑氣不過,轉頭就給他肚子上來了一拳。
他們兄弟這樣吵吵鬧鬧、沒心沒肺的樣子,越知初在過去的八年間,幾乎沒有見過。
每當她回憶起八年前那個夜,眼前就總是出現兩雙哭紅了的眼。
如今,這兩張看起來猙獰而可怖的臉上,卻終于露出了無邪而歡快的笑容。
她想,若禹州這一趟,能換來他們明媚的餘生。
她便也沒有遺憾和懊惱了吧。
越知初又用餘光偷偷去瞄江遇。
她很想知道,如果穆直……如果穆直也像謝軒那樣,永遠消失在人間,如果甘縣的百姓,能最終擺脫洪水的威脅,命運不再被捏于權貴之手,不知道……她能不能也有機會,在江遇的臉上,看到純真燦爛的笑容呢?
馬車行至城外的官道,逐漸變得颠簸起來。
這一路上若是走走停停,約莫得走上一個月。
若是馬不停蹄——
不可能,馬總是要休息歇腳吃草的。
官道上,朝廷一路設了不少驿站,既可供行人住宿、用飯、歇腳,也可以方便巡邏的官兵抽查、追查、緝拿。
除此之外,若有人不在驿站停留,官道沿路也都設了鈔卡,對一些沒有官令、私自運貨的商隊,收取一部分路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