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再回想起那時的她和他——

她不後悔。

她始終很感激上蒼。

讓她在那一天，在江邊，遇見了他。

江，遇。

你不能死……

而原本還在屋中，還打算研究一下無字書的霍夫子，見到三人臉上各有所思，便十分識趣地提出告辭：“裴大人，那老夫……就先回隔壁的倚竹居了。正好，我同慕如海……還有些話要談。裴大人若有事，盡可随時去尋我。”

裴佑白連忙有禮地送别霍夫子，又不忘叮囑他“盯緊慕如海”。

池仲靈對老頭的離開倒是沒有什麼表示，隻是配合地讓出了霍夫子出門的路。

直到霍夫子走出門去，在榻邊看着江遇的越知初，臉色始終十分凝重——

那是池仲靈第一次，在越知初的臉上，看到切切實實的“驚慌失措”。

他曾以為小姐是無所不能的。

多年來，即便被越家人暗算，即便被朝廷追殺，即便被誤解，即便她心中所想與世人皆有不同——

她也似乎總能做到，不屑一顧。

如果被氣急了，她會丢下一句，“反正，我是個魔頭啊。”

便含糊其辭地避開那些紛擾。

可此時此刻，她這六神無主的模樣……讓仲靈幾乎可以斷定，哪怕他上前去說些什麼，無論他的本意如何，她也根本聽不進去。

她也……

并非，無所不能、沒有軟肋的。

不知怎的，此情此景，令仲靈也莫名地回憶起了，那一夜……

那，明明再也不想記起的，隻有火光和鮮血的一夜……

經曆了那地獄般的一夜之後，他對“失去”和“恐懼”，總是有比旁人更敏銳的感知。

所謂感同身受，不過是，“我也曾……像快要死了——那麼痛過”罷了。

他知道，江遇對越知初而言意義非凡，不僅僅因為他是大長老，多年來一直為“蟲”打理各種各樣的瑣事，更因為——

自從他們兄弟倆被越知初所救……在他們那長達八年的共處之中……

他們兄弟倆不止一次聽越知初提起過，江遇，就是她在遇見他們之前，唯一的“夥伴”。

仲靈想着想着，愈發感到心中酸澀難忍，隻好閉了閉眼不去看，心中默默為江遇祈福。

江……遇。

他習慣叫他“江公子”，因為江遇不愛被稱為“大長老”。

可江遇也說過，他最希望他們能叫他，江遇。

那是他的名字。

越知初給他起的。

——江遇說起這件事時，臉上也曾洋溢着驕傲的笑。

雖然，仲靈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藥廬，又趕來了這裡。但池仲靈并沒有看見，方才，在院中的巷道裡，那個差點走火入魔、濫殺無辜的越知初。

可不知怎的，在仲靈的心裡，他有着強烈的預感——

如果，江遇沒了……

小姐……

恐怕再也不會是現在的小姐了。

仲靈臉上那縱橫交錯、猙獰可怖的傷疤，在此刻看上去，竟然透出一股慈悲而荒涼的美。

他在心裡暗暗發誓：江遇，隻要你能挺過這一次，以後，我就叫你，江遇。

你喜歡這個名字，對吧？

在仲靈和越知初都分别沉浸在各自的思緒裡時，裴佑白始終捏着那本無字書，來回翻閱，來回、來回、來回……

直到——

他确信了，它就是“那一本”……無字書。

它就是，傳說中的“天地奇寶”之一。

可此刻的裴佑白，無法同任何人分享這個驚人的發現——

越知初，她就像再次陷入了某種特别的空間裡，看不見也聽不見，别的人、别的聲音、别的一切。

她看向江遇的眼神，雖生猶死，簡直讓裴佑白懷疑，她才是那個已經昏迷的人。

而在越知初的心裡，眼下，始終，隻有一句話：冬夏，你怎麼還沒到……

江遇的脈象，還是很微弱。

——這讓越知初的心情再次墜入無盡的慌亂。

她甚至已經放棄了對上蒼的祈求，或對自己的苛責。她知道，如果她不能冷靜下來，她随時……都會走火入魔——

那巷道裡的驚悚一幕，随時都會再次上演。

任憑她的武功再高，卻沒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如果，殺人……就能換回她想要的人命，她早就大開殺戒了。

可即便是内心被恐懼煎熬到極限的她，仍然清楚地知道，即便她真殺光了這裡所有的人、她真的逼瘋了自己——

江遇，也不會好起來。

她要等。

她隻能，等。

而在時冬夏到來之前，她唯有一件事，始終無法放下。

“仲靈，去，幫我把一個，叫慕妧的女學生，捆到這裡來。”

她說這話時那沒有溫度的聲音，仿佛她下達的命令，壓根沒有經過她的靈魂——

也沒有從她那冷落冰霜的眸子裡，釋放任何的情緒。

仲靈立刻睜開眼去看她，臉上，還有一絲因迷茫而帶來的遲疑：“……捆？”

先前，這座夢竹山莊裡的事，他暫時還一無所知。

但他清楚地聽見了越知初的回應：“對，捆。綁了也行。她若不從，若抵抗，斷手斷腳也行。總之，我要她——活着。到這裡來。”

越知初的目光，自始至終，沒有離開過昏迷的江遇。

可裴佑白，卻從她那并無波瀾的眼神中，看出了……她從未展現過的——

那已經，流淌在她的血液和骨髓裡的，熾烈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