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因此，山莊裡幾乎沒有學生知道程望并不是什麼“世家公子”，當然程旭也不是什麼“高門小姐”。

——除了，晏菱。

自從晏菱仗着她顯赫的家世，從慕如海那個鼠輩手裡救出程旭之後，程旭便無法對她撒謊，在對方真誠而熱情地反複發出結交邀請之後，程旭一時心軟，便将真實的家世告知了晏菱。

但與她想象的不同，晏菱竟然沒有将她這個秘密告訴旁人，也不曾在知道她的身世之後，對她嗤之以鼻，或避而遠之。

反而，晏菱似乎真的把程旭當成她的朋友——或者，還算親近的……侍女？

畢竟，作為京城來的大家閨秀，對晏菱而言，向程旭這樣的庶民施善，對她而言，也是臉上有光的事情。

而對程家兄妹而言，代價……也并非不可承受。

不過就是對她言聽計從罷了。

比起晏菱能給他們提供的保護，以及晏菱自己說過的，“晏家送來的東西都分他們一份”的好處，僅僅是成為旁人眼中“晏菱的跟屁蟲”這件事，對程望、程旭來說，完全能夠接受。

也正因這樣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簡單的淵源，晏菱在程家兄妹面前，氣焰才會越來越嚣張。

而程望更是，覺得自己對晏菱低頭，不過是為了自己和妹妹能在這山莊好好活下去的，“忍辱負重”。

他内心深處當然也不喜歡晏菱，可每當妹妹和他抱怨晏菱把自己當侍女，随意使喚、出言冷酷的時候，程望又總是反過來，勸妹妹隐忍的那一個。

越知初當然不了解程家和晏菱的這些過往，但程旭看她的眼神，總讓她覺得裡面充滿了不同的情緒。

似乎有期待、有懼怕、有憧憬……但也有防備。

越知初便故意轉過頭，與程旭對視，莞爾一笑，道：“不回紅袖院休息麼？怕的話，我讓李大哥陪你哥哥護送你？”

她這話說得十分和善，甚至表現出了與她風格極為不符的溫柔。

池伯傑聽了都有點震驚。

程旭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不、不用了！我……我隻是……還不怎麼困。”

護送……

那怎麼可能，是她這樣出身的人配擁有的……

程旭隻覺得越知初是在逗弄她。

畢竟，從小到大，她都知道她和哥哥在夢竹山莊，不過是另一種“寄人籬下”。雖然父親傾家蕩産才求了莫婉賢把兄妹倆送進來，可她們家，一個佃戶的“傾家蕩産”，隻怕用來負擔這些公子小姐們一個月的飯錢，都不夠。

就那麼點可憐的錢，莫婉賢能給他們地方住，給口飯吃，還讓他們讀書……她就已經非常知足了。

雖然她也會和哥哥抱怨晏菱的脾氣大，但她心裡清楚地知道，任何時候，在外人面前，她能隻能努力當一個……

“不存在的人”。

她和哥哥不一樣，她隻是個女子，雖然得了莫婉賢的同情，有幸來這大名鼎鼎的山莊裡讀書，也比在家時輕松了不少，不用下地去幹農活，最多隻需要幫山莊裡的女子們洗洗衣物，或者偶爾幫餐叙院的廚娘們備備菜，但她還是總會覺得害怕——

哥哥是男子，若他日金榜題名，一朝有了功名，不管怎樣總有機會把日子過好的。

而她……

她即使讀了書，認了字……将來，也不過是嫁到某個人家，幹着為人洗衣做飯的活罷了。

程旭也知道，能不用日出而作地面朝黃土，她已經該感恩戴德了，畢竟像她這樣的女子，在禹州就不知有多少個。

能過上她如今這樣的日子的，又能有幾個？

可她更明白，莫婉賢雖然明面上，待她們兄妹與旁的學生并無不同，但私底下，總是讓哥哥看管山莊的各處雜務，又鼓勵她去給廚娘們幫忙——

說的自然是好聽，讓他們能多一點傍身之技，以防萬一……

實際上，程旭卻一直心知肚明，那不過是因為，山莊裡除了他們倆，其他的學生……哪有一個，是莫婉賢區區一個女先生，敢使喚、能使喚的？

不過是程望、程旭，出身寒微罷了。

所以程旭依附晏菱，哪怕晏菱的脾氣實在難以相處。

所以程序也想依附慕妧……

因為慕妧的出身也算不得多麼高貴，但隻因她有個在山莊裡做先生的爹，慕妧的身邊，就總是圍繞着不少想讨好她的人。

所以程旭……

她從不覺得她值得擁有“姓名”。

誰都好，隻要能保護她和哥哥，在這舉目無親的山莊裡，安穩活下來，活到……

哥哥出人頭地的那一天。

那就是程旭全部的希望。

所以她聽到越知初的那句“護送”，幾乎被吓得不知所措，那不是她一個，不該“存在”的人，能妄想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