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越知初和楚明玉,在火折子的照明下,沿着東北方向找到落杏園的時候,月色忽然清明了不少,看起來,正巧到了子時。
越知初伸手找了找,“落杏園”三個大字,題得十分好看——還有一些眼熟。
那仿佛……是慕妧的字?
越知初晃了晃神,又很快面色如常地對楚明玉道:“你若覺得麻煩,不如就在外面等我。”
她知道,楚明玉應當,并不對阿翠的遭遇感興趣。
至于為何要跟着她來到這裡……
恐怕隻是,真想找個落腳歇息的地方。
楚明玉卻一反先前的索然,對她眨了眨眼:“沒瞧見麼?裡面似乎很熱鬧呢。”
明明夜都這麼深了,越知初也很快敏銳地發現,落杏園裡……竟然還點着油燈。
這園子從門外看起來,比紅袖院小了不少,更像是一方山莊角落裡,供人歇腳的園子——盡管地勢偏僻,卻小巧而精緻,從門外就能看見園子裡金黃的杏樹。
粗略看看,光是杏樹,就種了四五棵。而園子外的門口,竟然還種有兩棵高大的松樹。
更奇怪的是,整座夢竹山莊都進入了靜谧的夜,但落杏園的紅漆大門,竟然是敞開的。
這也是她們一眼就能看見,裡面點着燈火的原因。
越知初也不免感到奇怪。
裴劫說了,阿翠應該……是獨自在裡面休息的——被裴佑白授意擡進來的。
她受了重傷,已經昏迷,至今未醒。
如果說裴佑白派了人守着她,以免她再遭毒手,倒是合情合理。
但那樣的話,派幾個戍兵,像裴劫守着紅袖院一樣,在落杏園外面巡邏即可。
何須在屋子裡點燈?
那點了燈的屋子,是昏迷的阿翠所在?還是……另有隐情?
無法隻靠推測明确裡面情況的越知初,決定立刻進去一探究竟。
而楚明玉,顯然也對燈火起了疑心。
她不再亦步亦趨地跟着越知初,反而一個側身走到了她身前,忽然霸道地宣稱:“防人之心不可無,你,跟在我後面。”
越知初隻覺得她陌生,故作訝異:“怎麼?楚大魔頭……還想保護我?”
楚明玉臉上倏地一冷,反問:“若沒有我,你還能有今日?”
越知初怔了怔。
她知道……
她記得……
楚明玉,也救過她的命。
雖然,對越知初這樣的……“長生”的魂魄而言,她對于某一輩子的“命”,早已沒有了執念。
她一直想要做的,想要達到的,無非是——聽憑發心。
若她的心,想要她遊曆天下,她便去縱遊天下。
若她的心,想要她被困在朝堂,她便勤懇地做了那一世皇帝。
若她的心,覺得活着實在沒什麼意思,她便……也并不在乎生死。
旁人以為她的無畏,全因她的“勇猛”,隻有她自己知道……
哪有人不怕死。
不怕死的,早就不是“人”了。
但對這一切一無所知的楚明玉,仍然在安陸府,救過她一命。
那個“殺人如麻”的女魔頭,連江湖上素來以作惡著稱的“惡人魁”——胥麻子,都由衷歎服的女瘋子楚明玉,卻不顧自身危險,在安陸府的以聲江,救下了溺水的越知初。
那分明已經是六年前的事了,越知初每每回想起來,卻總覺得恍若昨日。
她那時其實也并非輕生,更非遇險——
說來太慚愧,她那時下了以聲江,不過是替池仲靈,去撈一樣東西。
可下水不久後她就意識到,不知是因為那江水湍急,還是天氣太冷導緻她那日身子并不爽利,總之,就被水草絆住了腿。
愈掙紮,愈沉淪。
她在水下的那些時光,心中湧起無數的回憶。
廖氏布莊的那些姑娘……
池家兄弟着急的目光……
江遇一聲又一聲的“小姐”……
時冬夏那如同惡鬼般的冷笑……
……
也是在那一刻,越知初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一世……她又多了那麼多,牽挂。
可她的身體,那時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小姑娘。
縱然她自小習武,熟記絕世武功的獨家心法,也從未停止過強身健體的日常規訓……
那一捆水草……仍是差點,葬送了她作為“越知初”的這一生。
楚明玉的一身紅衣,便是在那一日,不容遺忘地落在了越知初的眼裡、心底。
她把越知初救上岸之後,岸邊不少精壯的漁夫,也正拿着巨大的漁網,打算把那小姑娘捕撈上來。
更有熱情的漁民大嬸,立刻就給她們倆端來了熱湯。
——所謂過命的交情,有時并非個人的選擇,不過是命運的捉弄。
從那以後,越知初就和楚明玉成了“忘年交”。
盡管她們不過相差……三歲——當然楚明玉不知道的是,實際上,她們差了好幾百歲。
越知初的臉上,卻還保留着“女俠”的風範,故意不屑一顧道:“若沒有你……我隻怕已經在天界逍遙了。”